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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78)
作者:日]陈舜臣 阅读记录
距“赫克托”号正午拔锚,以过去将近一个时辰。郑成功起初还派兵船增援,但随着兵船一艘艘被击沉,他不敢再派兵船给“赫克托”号当靶子了。
“传令陈泽军,且战且退。”郑成功无可奈何,只能放弃。
热兰遮城的眺望台上,揆一敏锐地察觉到了郑军撤退的意图,传令道:“敌舰已退败,命士卒做好登陆准备!”
几乎同时,赤嵌城前的国姓爷下令道:“陈泽军收兵,兵船后退!”
得到登陆的指令,“赫克托”号内更是乱作一锅粥。混乱之中,吉井多闻和猫儿各自捧着一团数寸直径的茅草团。
“当心别熄灭了。”吉井悄声提醒道。
“放心,我小心护着。”
天助我也……吉井心里感慨道。他是真没想到这绰号猫儿的年轻小伙竟是香烛匠人。这对他的计划而言不是天助是什么?
茅草团包裹的正是提前点燃的线香。若是包裹得太紧,火会熄灭。若太松,火势又会迅速蔓延开,届时就无法逃生了。能在混乱之中制作出如此精妙的机关,猫儿这小伙的确有能耐。但反过来想,正是因为周围一片混乱,他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出机关。
船上的工作繁多,每个人都在专注自己的活,即便瞧见身旁有人在制作些奇奇怪怪的玩意,也不会过问,更无暇过问。
“不知怎的,火吉大哥给小弟一种相识了数十年的感觉。”猫儿笑道。
“同感。”吉井重新审视眼前的小哥,只觉得这张脸越看越亲切。
毕竟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吉井只觉得茅草团在手中迸发出温热,似乎隐藏了熊熊烈焰,正如他此刻的内心。
“动手罢。”吉井将茅草团塞入怀里。
此时正值五月,还未入夏,但台湾地处热带,已有些酷暑难耐。甲板下的人员皆赤裸上身,甲板上的人员却不敢如此,否则会被烈日灼伤。吉井和猫儿穿了上衣,以覆盖住系在腰间的茅草团。
“嗯。”猫儿点头,效仿吉井将茅草团系在腰上。
两人已暗中查明弹药库的位置,这样的地方必有专人把手,正是那名暴躁的荷兰下级军官。
军官见两人鬼鬼祟祟地靠近,用熟练的福建话怒吼道:“这儿不是你俩该来的地方,还不快滚回自己的岗位!我就知道,带上你们这些废物只会碍手碍脚。”说着,又挥起了那条皮鞭。
吉井谄媚地用荷兰语笑道:“军爷不知,战斗结束了,敌舰已落荒而逃。”
“你说什么?”军官惊愕道,比起凯旋捷报,眼前这个汉人杂役会说荷兰语更让他猝不及防。
“仗都打完了,军爷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快上甲板复命如何?”吉井仍皮笑肉不笑道。
“你敢这样和我说话!”军官气得面红耳赤。
“快上甲板去,麻利地!”吉井语气不变。
“混账,你在给我下命令?”军官勃然大怒,握着皮鞭的手微微颤抖,浑然没察觉到猫儿正手持菜刀绕到了他身后。猫儿甚至不必刻意隐藏脚步声,除非是闹出很大动静,否则急火攻心的军官根本不会察觉。
猫儿步步逼近目标,吉井则继续吸引目标的注意力:“我怎敢给军爷下令,这是忠告。”
“你找死!”这嘲讽的语气彻底让“红毛”军官失去了理智,他一声怒吼,把鞭子挥向了吉井。
吉井看准时机,一个横跳避开了。军官一记落空,重心不稳,朝前一个踉跄,单膝跪地。
这是天赐良机!猫儿用尽浑身气力,将菜刀朝军官背后捅去。军官发出一声惨叫,若放在平时,必定会有人循声而至。但眼下两军交战正酣,这声惨叫瞬间就被埋没在隆隆的炮声之中。
荷兰军官瘫软倒地,猫儿将菜刀用力拔出,将军官的头拧向自己,恶狠狠道:“红毛狗,至少让你死得明白!瞧瞧本大爷是谁!”
军官表情痛苦得扭曲着,嘴角渗出血沫,似乎还剩一口气。
“死到临头,还想朝我吐唾沫?休想!这回轮到我了!”猫儿说完,咳了咳嗓子,就要给仇人一记浓痰。
“差不多得了!”吉井阻止道。
“大哥,你别拦我!”
猫儿沉浸在复仇的快感中无法自拔。吉井指了指对方的腰,训斥道:“是你泄愤重要,还是性命重要,你想清楚!”
“呀!”猫儿发出惊叫,他的腰部正冒出一股股白烟。不知是线香太易燃,还是茅草团没裹紧,芯子竟被引燃了。
这茅草团本是用来引燃火药库的,但若燃得太快,两人来不及逃生,就毫无意义了。两人各准备一个茅草团,就是为了若其中一个出现意外,没着起来,还有另一个兜底。
“没法子,只能仰仗我这个了。你的放边上去。”吉井无奈道。
“要是大哥的不起作用怎么办?”
“把你的放到旁边那根柱子下面,若我的没见效,你这个还能慢慢地烧过去……”吉井不耐烦地解释道。
那根柱子支撑着火药库的大门,若能烧塌,自然会倒向火药库。
“晓、晓得了!”猫儿连忙将烟雾喷涌的茅草团放到柱子旁。
两人踏入火药库。照理说,这等军事重地必然是房门紧锁,但眼下正是大战,随时可能用上里头的弹药,便没有上锁。吉井先是摸了摸茅草团的温度,确定里头的火苗没熄灭,才小心翼翼地将其藏在火药库的最深处。
“完事,该撤了!”吉井催促道。
“好!”猫儿扭头便走,但太过匆忙,被红毛军官的尸体绊了一下,“这狗东西的尸体该咋处理?若是有士卒来取弹药,就暴露了。”
“不理!”吉井懒得解释,甩头就朝甲板上奔去,猫儿只能跟上。
这尸体的确是隐患,但当务之急是尽快逃生。
甲板上烈日当空,无论是红发的荷兰人、黑发的汉人,还是从巴达维亚过来的爪哇国苦工,都难抵酷暑,浑身上下无不被汗水浸透。
“离凯旋只差一口气了!”
“乘胜追击!”
“敌军已是丧家之犬!”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让吉井心里猛地一动:这些人也要跟着船陪葬了。
吉井忽然于心不忍,不禁嘲笑自己:自身都难保了,还理他人死活。这或许就是医者之心吧。莫名的冲动驱使他在甲板上奔走,高喊:“大家快逃命啊!这艘船马上就要沉了!”
“大哥,别喊了!”猫儿跟在他身后,想要阻拦。他没法理解大哥突然发的什么疯。
“瞧瞧,这仗打得久了,已有人得了失心疯。”一名汉人船夫见状苦笑道。
“乡巴佬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疯了正常。”
“别理这疯子,干正事!”
不顾身边荷兰人的嘲笑,吉井发出最后一声呼喊:“想活命的,跳船!”言罢,他朝大海纵身一跃,但跟在他后头的只有猫儿一人。
吉井不顾一切地奋力向前游。整船火药爆炸的威力绝不可小觑,多游出一尺,就多一分生还的可能。
“大哥,等我!”猫儿的呼喊在耳边响起,那张猫脸似乎近在咫尺。
周围的战舰在燃烧、倾斜、沉没,汪洋仿佛要被烈焰吞没。这莫非就是地狱的光景?
“大哥,是不是比我们料想的要迟了些?看来派上用场的是我那个茅草团了!”
浪花之间隐约可看见猫儿洋洋得意的笑,这也给吉井的记忆画上了休止符。
眼前的洁白娇颜,好模糊,又好熟悉……
“阿兰,是你吗?”吉井张口呼唤道。他事后得知,那不过是一声呻吟。
“听得见我说话吗?”
熟悉的女声,熟悉的家乡话……是阿兰,这儿不是地狱!
随着一阵狂喜,心中大石落地,吉井又一次陷入昏迷。再度清醒时,他才把那张脸看得真切。是阿兰,果然是他的妻子颜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