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少女 (出书版)(61)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吴曦 阅读记录
那么我积攒的“小说碎片”究竟是什么呢?
那些碎片联结起来时所发现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那些对我来说都是谜团。
让我们再次回到龙安寺的“石庭”吧。今年年初,我因为某项工作有了再次参观石庭的机会。我并没有强行解释的意思,但十年后坐在檐廊观赏石庭的那瞬间,我觉得“这个庭院只有一块石头”。散布在白沙上的十五块石头,都好似在水面露出脑袋的冰山一角,而下面藏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这个庭院真正关键的地方并不是散落在眼前的碎石,而是它们暗示出的“看不见的大石头”。
我对这个解释非常满意。
而且,对石庭的解释与我深藏心中的谜团也牢牢联系在了一起。
我每日在四处探寻并记录的“小说碎片”就好比散布在石庭中的石块。之所以会被它们所触动,就是因为我通过那些石块,感受到了埋藏于地底的“看不见的大石头”的存在。而当我发现石块与石块相连通的瞬间,我就获得了确信:“地底下有一整块大石头!”于是小说就开始了。我面朝书桌忐忑书写的过程中,原本隐藏在地底的石块会变得越来越明显。
如此挖掘出的大石块,恐怕就是我们肉眼所不可见的“另一个世界”。
第二十一回·关于动画《有顶天家族》
我在二〇〇七年出版的小说《有顶天家族》动画化后,在今年(二〇一三年)七月开始在电视上播放了。我的小说实现动画化,是继《四叠半神话大系》后的第二次。
动画《有顶天家族》非常有趣,我也每周期待不已地追着看。也有了因为动画而去看原作的人。书能卖出去真是大好事。《有顶天家族》破天荒地采用了“以狸猫为主角”的设定,让许多读者敬而远之,相比其他作品很少有人在讨论。这样的作品能获得众所瞩目的机会,我作为作者非常高兴。
话又说回来,自己写的小说被动画化真是感觉很奇怪。
动画的负责人是导演。一旦决定将作品交给导演,我就不应该随便插嘴了。小说出版之后,阅读的方式就该交给读者来决定,作者轻率地主张“这才是正确的阅读方式”是很奇怪的。导演也是一名读者。说得更极端一些,动画就是基于“导演如何解读原作”而创作出来的,应该无视“原作者的意见”。如果导演用了难以理喻的解读方式,制作出了难以理喻的影像,那就只能认命了。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坏。我能堂堂正正说“这是我的作品”的终究只有原作小说,动画拍成了怎样的形式与我无关。
以上是我心目中的理解。
然而我也是一个人。
如果动画投入了很多,将我在写小说时特别偏爱的场景制作得很精致,我当然也会高兴,凡事不外乎人情嘛。尤其《有顶天家族》在导演和制作组的精诚努力下,几乎没改变原作的故事,通过细腻的取材将书中的京都风情忠实地重现了。如此忠实于原作,反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究竟是动画作品本身的乐趣,还是我的妄想实现形象化的喜悦呢?我已经渐渐分不清楚了。最没法儿客观欣赏动画《有顶天家族》的观众恐怕就是我了。
我并没有借影视化之际向导演提什么意见,而导演也极力避免向我寻求建议。所以在制作过程中,我几乎没机会谈一谈原作。动画开始播放后,我通过对谈与评论音轨这些工作,总算能聊聊各种话题了。不仅仅是导演,还与制作公司的员工、声优等聊了很多。
导演也好,制作组也好,声优也好,他们都各自阅读了原作并加以思考,对字里行间的描写进行了想象。声优为了把握角色性格,导演为了向制作现场传达演出意图,都对作品进行了理论上的分析。和他们聊天,感到有趣的同时又倍感危险。这是一个发现崭新视角的机会,同时,他人的分析又会给我自己的想象设限。通过这次的体验,我深有感触。他们真的好可怕。
我写小说时会有很多搞不清楚的地方。为什么要描写那种意象呢?为什么要让故事这么发展呢?我自己都时常搞不懂。关于角色也是差不多。那个角色其实是个怎样的人呢?对我来说也是个谜团,我只是从外侧进行了一些推量而已。我还经常故意让自己搞不清楚。否则的话,我就无法创造出令自己信服的“世界”了。
那些“搞不清”的地方一旦被导演等人用理论来追究,我就没辙了。经常是聊着聊着就晕头转向了,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我承认某种程度上的确挺傻的,但我心目中的小说就是这种东西。搞不懂的永远都搞不懂。要我写一本凡事都要自己来解释的小说,就一点都没意思了。
也许说得很不是时候,其实我正在执笔创作《有顶天家族》的续篇。
我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要当一个让导演他们更加头疼的、聪明的傻瓜。
第二十二回·关于书写京都
我自出道以来,出版的书籍已达十二册。其中十一册是小说,小说中的十册都是以京都为故事的背景。以同一个城市为背景写了这么多的作家,在同龄人中也算是少有了。更进一步地说,我写的京都局限于一个非常狭小的范围,只靠骑自行车就能一圈都绕过来。只要是对京都稍微有些了解的人,就立刻能明白。
写了这么多以京都为背景的小说,别人就会说:“那你想必很喜欢京都吧?”别人会把我误当作对京都非常熟悉的人,让我发表对京都的看法。接着他们会发现我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京都,于是大失所望。看到他们的表情,我总是觉得很抱歉。
很遗憾,小说里写的内容几乎都是我的妄想。
我在小说里写到的东西,能称得上现实的,顶多是风景和地名。在我小说中登场的角色绝不使用京都人常说的方言,却又称不上普通话,总之是用毫无生活气息的语言在对话。那是一个极其造作的世界。
假如说我的小说有什么新颖之处,那一定是描写出了比过去任何作家笔下都更浅薄的京都。像京都这样具有漫长历史沉淀的城市,会让写作者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只要是有点知识的人,就无法忽略京都城里的传统与习俗。他们会想:“既然要特地以京都为背景,就必须写出‘京都味’来。”所以他们写的时候不能掉以轻心。一旦有了那种想法,京都这座城市的历史就会从方方面面把人缠住。此时认为“必须与京都展开正面交锋”也算是一种方针,但另辟蹊径认为“没必要交战”也挺好的。
刚开始以京都为背景进行写作的时候,也许是万幸,我对京都还一无所知。我生活在京都,自然对这座城市感到亲近,但除此之外对京都别无兴趣。我并不是向往京都而来到京都的。这或许是因为我出生于“另一座古都”奈良,对京都存在一些对抗心理。假如我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或者是个无比向往京都的外地人,恐怕就不会如此轻率地写以京都为背景的小说。京都这座城市就是有这种纠葛,或者说威势。
我并不喜欢将背景定在与自己生活无关的地点,并特地为此取材的写作方式。我要以周遭的地点为背景来写。我开始写以京都为背景的小说,与其说是因为喜欢京都,不如说是因为我当初就住在京都。
我从过去就很喜欢自己居住的城市。大阪、奈良、京都、伦敦、东京,我在许多地方生活过,每个城市都喜欢。在每日的生活中,季节会流转,城市的风姿也会随之变化。每一座城市都有它充满魅力的侧面,但不花上足够的时间是难以发现的。当然了,所谓的“魅力”是对我自己而言的魅力,与别人的感触没关系。说白了,这全都是妄想。就算是一成不变的平凡街角,只要它能刺激到我的想象力,令我兴奋起来,它就能代表城市的魅力。我像捡拾宝物一样每天收集那些妄想,不久之后,它们会开始产生联系,呈现给我另一座幻想中的城市。我说的“喜欢上城市”指的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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