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少女 (出书版)(60)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吴曦 阅读记录
“主题”是小说的根基。这篇小说是怎样的小说?哪些要素最吸引自己?在哪些点上与其他小说不同?主题就是规定这些方面的限制条件。条件并不局限于一条,有好几条也行,但是要避免太过含糊或抽象。“这是一本描写善恶之战的小说”就太过模棱两可了。从“描写善恶之战”这一条件能拓展出无数的可能性。而主题应该用来限制可能性。
假设你现在要建造一栋房屋,为此买了一片土地。而确定土地边界的就是主题。换言之,主题制定边界并加以限制。就算你的土地再宽广,若是每天都在换地方,就不可能造出房屋来。
构思与想写的题材是数之不尽的。此刻即有无数,今后还会增添无数。想法太多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这会让你无法判断该将什么与什么组合起来。想法太多的状态与没有想法的状态是相同的。假如毫无方针地随意组合想法,我的小说就会混乱到极点,连自己都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发现主题之后,就能从无数的想法中挑选出有用的一部分。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么该如何去寻找主题呢?假如我真的知道切实找到主题的方法,就称得上商业机密了,是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不过确实有基本方针。
首先最为重要的就是敢于胡来。
在正常联想下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事物联结起来的时候,才能生出好的主题。我写的《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是从京都的酒吧街与《爱丽丝梦游奇境》联结处开始的。《企鹅公路》是从居住在住宅区的少年与史坦尼斯拉夫·莱姆《索拉里斯星》这篇科幻小说的联结处开始的。想要有意识地胡来是很困难的,但至少在主题上不应该追求逻辑性。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主题只要美妙、愉快、令人兴奋就足够了。不必用头脑来思考,而是要用心来感受。
从莫名其妙却无比迷人的主题开始工作,最终让读者相信“这篇小说有意义”,我的小说是在这个过程中得以成立的。
如果我从最初就想创造一个有意义的主题,一定是我状态很差的时候。我追求的是“不管怎么写都能顺利写完”的安心感。可是在这种思路下,就只能将身边的事物联结起来,创造出在常识范围以内的主题。没有飞跃自然很容易想到,也正因此,谁都能轻松想到。所以会很无趣。
主题理应是极端的、异样的、愚蠢的、离经叛道的,我不断如此忠告自己。当然,在写小说的过程中,我会对主题展开种种思考。这会让几乎没有明确意义的事物产生意义。正因此,写小说才十分愉快。
在用主题框出的土地上建起一栋房屋。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小说。
建造房屋的时候,我祈盼上二楼瞧瞧。有了二楼之后,又想去三楼。我能爬上几层楼取决于建材的坚固度、土地的面积以及施工图纸。不过我至少明白,要是从头到尾光留在一楼瞎转悠,就可以说这本小说失败了。
我会在写小说的过程中寻找楼梯。
那么“楼梯”究竟是什么呢?
第十九回·关于故事的创作方法
我自出道时就觉得自己很不擅长创作“故事”。准确地说,我不明白故事应该怎么创作。我写了这段话,或许有人会说:“你不是已经写出好几部来了吗?”可这就是事实。我将根据主题收集的构思组合起来随手把玩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流程,最终成为故事。虽然其中有经过预计而组合的部分,但关于故事的形成,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这种创作方式很耗费时间,也让人很担忧。
“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这么想着,尝试学习效率更高的故事创作法。我阅读了各种关于“故事创作方法”的书籍,观看美国电视剧并分析它们的节奏。可是,一旦像这样对故事进行计算并组装,写小说就变得无聊起来。感觉自己写了一大堆根本没必要写的东西。况且,理论上应该会有趣的内容却一点都没意思。哪怕必须耗费很大的劳力,还是以前那种摸着石头过河的写法更愉快,作品也更有趣。
小说与故事之间的关系很像生命体与DNA之间的关系。
小说是有机的生命体。那么对故事加以计算并进行组装,不就很像对DNA进行分析并创造出人工生命体吗?就如同生命以DNA作为延续的手段那样,小说延续生命的手段就是故事。
我将想描写的意象收集起来,并试图通过组合它们来创造出新世界。在反复试错的过程中,过去曾经体验过的故事以天启般的形式赋予了我故事的理论——故事与故事交配后会生出下一个故事。就算以机械化的步骤来组合故事,并主张“这应该有用”,实际发挥不出功能就没有意义。搞得不好还会生出弗兰肯斯坦这种怪物来。
这真是天经地义的事。
假设这里有一对身体健康的年轻夫妇。
“我们差不多该要个孩子了。”丈夫说。
“是啊。生个活泼的孩子吧。”妻子也表示同意。
“那我去准备试管吧。接着把我们的DNA分析一下,合成孩子的DNA配对,然后与需要的蛋白质一起放进试管,这样那样一下。”
如果丈夫说出这种话来,造孩子可得绕远路了。既然是健康的普通夫妇,他们应该先尝试一下更快捷的方法。
想要通过计算与组装来创作故事的我,就有点像这位古怪的丈夫。
对生命来讲,最重要的并不是DNA,而是“活着”本身。DNA只是活着的手段。与此相同,对小说来讲,最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是否能从中感受到一个活着的世界。故事只是为达成目的的手段。以上是我的想法。
小说中的那个世界只能一边写作,一边去亲身体会。在实际写出文章之前,那个世界并不存在,写之前是不可能预想到那是怎样一个世界的。
“因此,我不再通过计算来创作故事。”
如果我能这么写,那这篇文章就能迎来一个美好的结尾,可是……
可是要写出完全不经计算的小说,也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截至目前,我写的小说有一半都是靠计算组装而成的。
暂时还不知道它们的比例在将来会产生何种变化。
第二十回·关于龙安寺的石庭
京都有座临济宗的寺庙,名叫龙安寺,它的“石庭”很有名。
所谓的石庭,就是一块土墙围起来的二百五十平方米的长方形地皮。地面铺满了白沙,用笤帚勾勒出花纹,还零散摆放着大小十五块石头。说是“庭院”,却顶多长了些苔藓,一根草木都没有。来参观寺院的人会坐在檐廊欣赏庭院。它的作者是谁、为什么建造了这个庭院、石块的布置有何含义,这一切都为未解之谜。
我在京都上学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我坐在檐廊上观赏了一会儿白沙与石块,看不懂有什么好的。漂亮倒是挺漂亮,可并没有一眼望去被震慑住的感觉。纯粹因为“一切都谜团重重”而迷迷糊糊地有所向往。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龙安寺,就这样过了十年。
话说回来,我有一个持续了很多年的习惯。在每日的生活中,只要是我感到“这个可以用在小说里”的事情就会写在记事本上。触动我的风景、阅读时发现的奇妙语句、电影的场景、妻子的一句话……我会把各种东西记下来。虽说小说很重要的一点是边写边发现,但赤手空拳就开始写也未免太鲁莽了。并不是突然坐在桌前宣言一句“写吧”就能写出来的。必须在平日里就孜孜不倦地收集可能用上的素材。
这个习惯从我初中持续至今。初中时我就决定了将来要当个小说家,所以想到什么都会记录下来,哪天要写小说的时候说不定就能用上。因为记了将近二十年,我的笔记积累了相当的量。绝大部分笔记没在小说里用上,就这么放着没动过,但很鼓舞人心。我每天都会四处探寻“小说碎片”,然后记录下来。时不时回顾一下收集的笔记,碎片与碎片偶尔就会不经意地联系起来。这种发现的感动也是写小说的一大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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