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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与少女 (出书版)(62)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吴曦 阅读记录


我想写的并不是京都。我想写的是受身边景象触发后妄想出来的“另一个京都”。于是,在我持续不断妄想之后,我对“另一个京都”已经相当熟悉。然而,对于普通人所期待的京都,那个在观光旅行时只要坐上出租车就四通八达的具体的京都,我仍旧几乎一无所知。想要去我所知晓的那个京都,需要用上想象力。

很遗憾,关于这些事,就很少有人能理解了。

第二十三回·关于计划性的无计划

在将棋界有句话叫“不顺三年即为实力”,我觉得这句令人坚强的话很适合胜负严苛的棋界。也正因此,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可怕的话了。我不禁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瓶颈期的”,然后掰着指头数了数。我觉得可能已经超过三年了,但又觉得还没事。

瓶颈期是什么呢?大概是“本来能顺利完成的事情,在无意识间变得无法完成了”。假如原本就需要有意识地努力去完成,那么重新找回意识或许就能缓解状态不佳。但如果是无意识的点上发生了问题,想解决就很麻烦了。我就必须对写小说的步骤进行分析,探寻过去未曾意识到的前提条件。也就是说,我要对自己的“写小说”这一系统重新进行定义。

不过这儿就有一个陷阱。我根本不知道要在什么范围内将“写小说”系统化。如何在能够系统化的区域跟无法系统化的区域间画一条线是一道难题。如果真的能将“写小说”完全地系统化,那就能像流水线蒸馒头一样轻轻松松量产出小说了。真能做到就没人会操劳了。再说了,从一到十都能计算出的小说,还有什么意思呢?写作者正是因为“不写出来就不知道”才大费周章写小说的。

激起人兴趣的东西、令人兴奋的东西、令人愉快的东西……想要创造出这些东西,必须要有一次飞跃,但飞跃本身是无法计算得出的。我们能做的仅仅是在飞跃之后检验那是否一次正确的飞跃。想要飞跃必须放空大脑。说好听一点是“无意识”,难听一点就是“胡来”。在到达悬崖边之前,我们必须精心计算,按照计划来行走。但如果不放弃计划一切,就不可能从悬崖边跳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计划性的无计划”,在各种场合都很需要。

首先是决定要写怎样的小说以及小说主题的时候。主题就是将小说的世界从我们生活的世界分离出来的构想。它需要的是发现。在这个阶段,光靠讲道理是不会有发现的,必须要荒唐无稽。

接下来就是如何让故事展开了。我会将自己想写的情景、人物与台词、修辞手法等各种要素安插到主角的行动中去。在这一步,我会将它们组合成各种模式并破坏掉,再组合再破坏。在反复试错的过程中,某一个瞬间,就像拼图碎片严丝合缝地嵌上了一样,一切意象都顺利地组合在一起,一道没有丝毫累赘的理想流程就此浮出水面。在发现这道流程之前,全靠敢于胡搅蛮缠的耐力。假如在这一步失去勇气,就无法看清每个要素所暗示出的流程,让人想选择所谓“安全”的故事展开。这样创作故事,就很容易流于脑海中事先构建的俗套情节。故事的流程不应该是组建起来的,而是要去发现。

然后,在将故事写成文章的阶段,也需要敢于胡来。比如说我要从刚写的一段文章跳跃到另一段文章去。假如丝毫没有意外性,写的过程就不会有发现,可接二连三都是意外的话,就无法掌控文笔。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同时要素之间仍保持着联系,这才是小说文本的愉快之所在。

小说必须以计划性的无计划来书写。

当我如此思考的时候,才感觉终于摆脱了瓶颈期。

当然,如果有人想用其他方法来写,那尽管去写便是。这世上有太多才华横溢的人了,在那纵情书写的无我境界中,他们能让胡来与计算之间的区别彻底丧失意义。我十分憧憬那样的人,却无法像他们那样写作。这篇文章所阐述的仅仅是胡来的作家利用胡来进行写作的方法。

第二十四回·空转小说家

本专栏到这一期就要宣告结束了。

在坚持这份连载的两年时间里,我懒散到了极点。我在日本国内断了一切连载,这个专栏是我唯一的连载。唯一的连载是在海对面的杂志上,倒也挺不可思议的。

为什么会落得这番境地呢?因为我在距今两年半前的夏天病倒了。恐怕是精神上的原因。我在好几年里都被永无止境的截稿日所追赶,因为写不出自己想写的小说而烦恼不已。家庭上也有些烦恼,况且三月份还遭遇了大震灾。这种心灵上的问题很难轻易断定原因。

总而言之,我病倒了,停止了所有连载,退租了东京的住处和工作室,躲回了宁静的奈良。

我一点一滴地写起了新小说。然而工作的进度很缓慢,就像附近池塘里的乌龟一样慢。一点都写不出的日子也很多。其实我整日都在思考:我能写出什么来?我想写什么?说到底小说究竟是什么?我没有得出结论。我只能眺望着太古至今未曾变幻的奈良群山与天空,发起了呆。“我究竟在做些什么呢?”“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身处于全人类规模大转变的旋涡中央,这样悠闲度日真的没问题吗?”我也曾思考过这些问题。但是奈良很平静,小说迟迟没有进展。

我给这份连载的标题起名为《空转小说家》,正是为了形容自身所处的状况。每月写这份连载的两年时间里,我在原地空转。

因为空转时期结束了,所以这份连载也要结束了。

我并不认为小说是世上不可或缺之物(还没有那么傲慢),但也不觉得可以没有小说(还没有那么卑微)。我心目中的小说是令人欢愉却无用的事物。一个以创作小说维生的人,为此削减睡眠来工作,劳神伤身来烦恼,不觉得很奇怪吗?已经够了吧?我都已经厌烦了。我为“小说在人生中的意义为何”而烦恼,或是为“怎样才能高效写小说”而沉思,却离小说越来越远了。小说这种胡编乱造的玩意儿,跟这些鸡毛蒜皮的盘算本就不沾边,所以它才那么美妙。可我却把不怎么灵光的脑袋绞尽了脑汁,究竟在恼些什么?

这两年来我想了很多,但终究还是没搞懂小说是什么,也没给今后要写的小说指定什么方针。回首一看,这两年实在是莫名其妙。所以我称它为空转时期。有时候干脆地承认“那段时间浪费掉了”反倒能让人生轻松一点。没必要从每一件事中都寻找出意义。

不过这两年里我还是太过懒散了。

能逃避的事物都被我逃避了。但我还活着。就算我不写小说,太阳还是会升起又落下。四季仍然会流转,每一天都很美。

活着是件很好的事。

说着这种好似大彻大悟的话,编辑们担心地问:“该不会永远都不写小说了吧?”况且还有耐心等待着下一部作品的亲切读者们呢,所以我不能光是体会着“生之喜悦”继续安闲度日了。

空转时期结束了,我该写小说了。

那么各位朋友,后会有期。

[1]日本过公历年,除夕夜指十二月三十一日。——译者注。

后记

感谢你阅读到这里。

本书中收录的内容,是我自二〇〇三年以小说家出道以来,约十四年间,发表于报刊杂志、舞台剧宣传册等各种媒体上的文章。根据内容判断,省略了一部分文章,但小说以外的文章几乎全都收纳进了这一册中,可以说就是截至目前的《森见登美彦随笔大全集》(除《美女与竹林》)。

其实我不怎么写随笔。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写得比小说还吃力,那还不如去写小说呢。并非因为是随笔就能轻松写就,倒不如说随笔让人更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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