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少女 (出书版)(58)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吴曦 阅读记录
外出旅行的时候,新奇的体验会接踵而来,一天的密度会变得很高。因为明白自己正在旅行,所以比平时更具行动力。于是,当完成一天的旅行后稍事回顾,就觉得当天早晨的事仿佛发生在几天前。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难得出门旅行才有这种感受。
“年末年初”也是一样的。大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前夜左右到除夕夜[1]为止。好几轮的忘年会再加上工作收尾的活动,会让时间流得像麦芽糖一样缓慢。小学时我就觉得这段时间十分漫长。我还以为长大之后就会有变化,但直到现在,只要到了年末年初的当儿,我主观上的时间流速就会放缓。不论经历多少次,我都不觉得从圣诞节到除夕夜才一个星期。“一星期”纯粹只是时钟度量出的概念。会不会其实有超过一星期的时间悄悄藏在了圣诞前夜到除夕的这段时间里呢?换言之,会不会是实际的时间很长,而我们都被“时钟”欺骗了呢?我时常会空想这些事。
过了年,元旦来了,也会经历一段奇异的时间流速。一月一日至三日就是俗话说的“正月三日”,给人的感觉是时间的洪流被除夕这道水闸拦截住了,几乎彻底停止了流动,就逗留在了原地。速度过于缓慢,简直就像静止了一般。过了四日之后,时间就会徐徐加速,到一月七日左右,我的时间往往就恢复了原本的流速。
把它说成“感官上的问题”是很容易的。我们身边的时钟不论在旅途中还是年末年初,都永远规规矩矩地标示出同样的时刻。然而我更乐于相信有这样一种“时间”存在:它无法被时钟测量,没有一贯的规律,会擅自放缓,有时甚至停滞下来。对我们的精神来说,这样的“时间”反倒更为真实。
接下来说第三种情况——“执笔”。
写小说时也有这种特殊的“时间”在流淌。有时你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段异常充实的时间,一看时钟才过了不到半小时。这段时间里,会觉得自己能完成无穷无尽的工作。相反地,有时你在工作上一筹莫展,只是在叫苦不迭,却转眼就到了傍晚。假如这样的日子接连好几天,你就会迷茫地发问:自己的“时间”究竟消失去了哪里?
很遗憾,我尚未掌握控制“时间”的方法。
我想,那些优秀的小说家与出类拔萃的人,一定是用了那种方法来给自己增加“时间”。我说的并不是“擅于统筹时间”的程度。他们一定知晓将埋藏着的“时间”挖掘出来的方法。表面上看,每个人都度过了同一年、同一日、同一小时,其实其中还隐藏着许许多多的“时间”。
我经常会在年末年初思考上述问题。
尤其是大量琐事堆积、重要的工作无法如愿进展的时候,我就一个劲儿地想这件事,把工作晾在一边。
想着想着,一天就结束了。
第十四回·关于小说与剃刀
有个词叫“奥卡姆剃刀”。
查了查字典,发现它又被称作“科学上的简单性原则”,是过去由英国哲学家奥卡姆发明的词。它的含义是“当人们为了解释某种现象而提出假说时,要摒弃过于复杂的理论”。当然,这并不代表“简单的永远正确”。“飞机能飞是靠魔法”这一解释比说明喷气引擎的结构更为简单,但是没有人相信这种解释(不过相信魔法的人就另当别论)。
即便如此,“奥卡姆剃刀”作为大体思路的指针是很有用的。把这个词语时常放在大脑的角落里,就能随时质问自己:“有没有更简单的解释?”保持这种思维绝非徒劳。
写小说时也能窥见“奥卡姆剃刀”的影子。
就在前几天,我写的小说搁浅在了暗礁上,走投无路了。正如同我此前在这个专栏写的那样,触礁的时候是搞不清问题在哪儿的。我烦恼了很久,超过了一星期。就算坐在书桌前,也只是改改前面的文章。故事一点都不往前走。这种情形真的很恼人。
我无法详细地解释小说的内容,就简化说明一下吧。
我想让主角从“侦探事务所”去往“温泉”,之后再去“桥畔的餐厅”。我在很久以前就构思好的主角的行动。他造访的“温泉”会发生案件,而主角会在那里经历关键性的转折点。可是不论是让他从“侦探事务所”去“温泉”,还是从“温泉”去“桥畔的餐厅”,我都觉得“不太想写”。假如像这样组织故事,一切就都停滞下来了,会很没劲。我尝试添加了各种小事件,却只是更加惨不忍睹。
“奥卡姆剃刀”的一闪而过,是在我烦恼了很久之后。
我让主角直接从“侦探事务所”去了“桥畔的餐厅”。也就是说我用剃刀把“温泉”给切除了。于是原来安排在“温泉”的场景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混进了“侦探事务所”与“桥畔的餐厅”这两者的场景中。
于是我终于跨越了暗礁。
“为什么没有早点察觉到呢?”我很不甘心。
我迟迟不挥下“奥卡姆剃刀”是因为不忍舍弃“温泉”。我在创造作品的时候会将自己偏爱的意象集合起来。尤其是那个“温泉”的场景,是从我构思小说时就一直很想写的东西。然而随着故事一步步写下去,我逐渐明白,不写“温泉”场景,小说也能成立。明知如此,我还是无法对早期构思的成果不屑一顾。于是,我为了让主角去“温泉”而不断地垂死挣扎。就好像怎么都解不开数学证明题,反反复复绕远路一样。只需要一根辅助线就能解决问题,却因为找不到辅助线而煞费苦功。
我所写的东西得到长足改善的时候,一般都是挥下“奥卡姆剃刀”之时。为什么说小说在那一刻得到了改善呢?因为我在明白该用剃刀切除什么的时候,就能窥见小说的形状。或者说,正因为我窥见了小说的形状,才明白该切除什么。切除了累赘之后,小说的模样就显得更清晰,彰显出更鲜明的存在。“你应该还有更值得写的东西吧?”小说自身会告诉我方向,所以写小说才这么有意思。
“奥卡姆剃刀”。
我很清楚它的重要性,却总是蒙蔽了双眼,时常忘记它的用法。
希望我今后能更灵巧地用好这把剃刀。
第十五回·关于小说的定稿
我写完了一本长篇小说。
小说名叫《神圣懒汉的冒险》。
这是在晚报上每天连载的作品。因为是报刊连载,我太过争强好胜了。人一旦过于争强好胜,就容易遭遇严重的失败。说得没错,我失败了。连载的小说失去了方向,无穷无尽的截稿日在身后追赶,耗费了半年多才勉强写完。这真是一段凄惨的经历。我也许根本不适合写连载小说。我产生了“再也不写报刊连载小说了”的想法,实在很对不起读者朋友们。
直接拿来出版是不可能的。
之后我又病倒了,怎么都重写不好。想要重写一遍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漫无目的写就的小说,就像一块被胡乱啃过的奶酪一样。它没有一根贯穿中心的轴。这么一来就只好先把乱糟糟的孔洞填上,然后再花时间挖掘一条新的洞穴。这是比写新小说更困难、更烦人的工作。
“该怎么办才好?”
烦恼不已的过程中又经过了一段时间,当我下定决心“抛弃所有连载原稿,从头到尾重新写”的时候,已经是二〇一二年五月。我从那时开始写,直到二〇一三年二月才总算全写完。花费了九个月。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没做其他工作。
写完一本小说能让人长嘘一口气。
“愉快”的感觉自然有,但“得救了”的感觉更强烈。
不论何时我都担心“这真的能归拢到一本小说里吗”,哪天写不下去了都不奇怪。特别是长时间单独写作时,信心会逐渐丧失。我也想信任自己的小说,可依然会萌生疑念:“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误以为它很有趣呢?”我时常有所体验,加不加某个场景或是稍稍改动一下故事的叙述顺序,就会影响到整部小说,动摇我的自信心。也许昨天才刚走投无路,今天又觉得“这很有趣”而充满了自信。反过来也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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