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少女 (出书版)(53)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吴曦 阅读记录
我一旦开始思考自己想写什么,最终就会指向“小说是什么”这个麻烦的问题。这个地方也会让瓶颈期进一步恶化,直通向深不见底的沼泽,是走错一步就会被拖下深渊的危险地带。然而,这也是想要穿越瓶颈就必须得经过的地方。现在的我正往返于书桌与阳台之间,摸索着从这幽暗恼人的场所逃出去的方法。
我心目中的小说是一种越是挽起袖子去抓它就越抓不住的东西。话是这么说,却也并非被截稿日追赶着奋笔疾书就能自动产出杰作。它既是计划的产物,也是即兴的产物。它既有严密的逻辑,又毫无逻辑。如何拿捏只能凭每个作家自己去捉摸。一旦迷失,就得煞费苦心再次探索。
对了,这篇文章写的就是写不出来的现象,倒也挺奇怪的。简直就像小巷里的一条狗在追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一样。
希望追着自己尾巴跑的日子能到此为止。
第二回·关于工作的着手期
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先着手到工作中去。
这是最难的。而最近我觉得越来越难了。
为什么呢?因为我已经厌倦了重复同一件事,也不会有让我兴奋不已的灵感频繁降临了。如果不能让自己兴奋起来,我是写不了小说的。这并非自诩为“艺术家”,而是真的无可奈何。哪怕强迫自己写,也会像撞上了看不见的墙壁一样,无法继续向前。
找到想写的题材之后,接着就要做一定程度的准备。
要做的事情就是笼统地构想出小说的雏形。把想写的内容罗列起来,并尝试制作故事的流程。然而,准备终究只是准备。要说事先的构想能实现多少?几乎都不可能实现。
再说了,假如小说的文章连一行都没写,是不可能预想出它会走向何方的。不过,又不能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就算可以事后修改,也必须先探索出一个故事来。这个过程总让我觉得要费两遍功夫。为这种事情大费周章让我很不甘心。即便如此我还是会按照这种步骤来,因为我想着至少能确定一个大致的前进方向。一部分是因为内心的胆怯,也是为了方便工作的正式着手。
我听说莫扎特在作曲的时候,音乐都是一次性降临到脑海中,之后只需要把谱子写出来就行了。这是真的吗?
我的话,不写一些就手足无措。
“这个故事应该挺有趣的吧?”
我心中只有这种预感。否则我甚至无从开始。然而这种预感到底是真相还是错觉,必须把文章实际写出来才能够证实。我不是莫扎特,降临到脑海中的只有作品整体的模糊碎片。所以我必须像复原出土文物一样把碎片组合起来,重现出小说的世界。
我在写的过程中,同时又在反复阅读。此刻我就在回味刚写出的文章。如果我坚信眼前的文字能构建出一整个世界,就能继续往前。如果开始感到有些空洞,就明白自己在某处走错了方向。像这样一边给文章做着点检一边步步为营,渐渐就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在写”还是“在读”了。如此推进的过程中,小说就会渐渐偏离原先的计划。不,这种描述有点不准确,应该说是为了创造出脑海中笼统含糊的世界,寻找到了更好的方法。这么概括或许更好。
总之,小说就这么写到了结尾。然后再纵观全貌。虽然还有点恍惚,但总算掌握了我所追求的世界是何种形态。也明白应该舍弃什么,添加什么了。接着再重新写一遍,这篇小说才总算能让人阅读。对我来说,小说是必须重新写一遍的。
产品设计师会给自己计划做的产品先制作一个原型。动画导演宫崎骏也会在从头开始作画的同时,像漫画连载一样亦步亦趋地绘制分镜。他们都将创造计划中的一部分先呈现在眼前,然后以它作为想象力的踏板,进一步向前走。
我也希望尽可能像这样写小说。否则的话,我就只能被限制在自己事先计划的框架内。而我在事先能制订的计划压根儿就不值一提。在姑且先开始工作的过程中,前路会变得愈发明确。这个过程或许才是真正在工作吧。
让我们回到开头的第一行吧。
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先着手到工作中去。
第三回·关于故事开始的地点
我从小就喜欢在家附近展开探险。
小学时,我住在大阪郊外一片大住宅区中。
住宅区周围有一片归某大学所有的森林。我曾经偷偷翻过围栏进入那片森林,还和朋友们一起搭建了纸箱做的秘密基地来玩耍。实际上,我并不知道森林有多深。对小孩子来说,那样一片森林在无比诱人的同时又很可怕。苍翠树林的另一边究竟有什么呢?我被好奇心所驱使的同时,又很害怕走得太深。我曾经坚信森林深处有无底沼泽,踏足其中就没法儿活着回来了。恐怕是因为当时阅读了“福尔摩斯”系列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而受到了影响。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相信住宅区后边的森林里有那样危险的东西。
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少不了探险。我上的那所学校严格规定了上下学路线,学生放学必须沿着那条路回家,严禁绕道。当时的我是个拥有逆反精神的小学生,一概不顾那些规矩。我会绕道去朋友家玩红白机,从不理会上下学路线,到处乱跑。就算只是普通的住宅区,只要有我没走过的岔路,就忍不住好奇它将通向何方。拜此所赐,我曾经迷路后惊慌失措而边哭边走,又因为极度害怕被开车的绑架犯拐走,每当有车经过就蜷身提防。
初中到高中的时期,我住在奈良的某个住宅区。
即使长那么大,我的探险癖好也从未改变。我没参加社团活动,一心骑着自行车在自家周围的住宅区乱跑。目的并不是买东西或是去哪里玩。纯粹只是不停地骑着车,发现新路就进去瞧瞧。“这条路通向哪里呢?”我一有这念头就会疾驰而去。当初还是大住宅区刚开始填地建造的时期,所以风景会日渐变化。刚填平还没造起房子的宽阔空地,就好似世界尽头一样荒凉。这样四处乱跑的同时,会有刺激好奇心的小小发现,比什么都更让我愉快。由于我已经决定了要写小说,所以还写了以探险中发现的风景为想象基础的小说。不过我毕竟升上了初高中,“森林深处的无底沼泽”或者“开车而来的绑架犯”已经不再让我感到害怕。相对地,当找到万籁俱寂又杳无人烟的神社时,当见到漆黑耸立在黄昏天空中的水塔时,我的想象力便会给这些风景赋予某种恶魔般的气息。我开始害怕自己的想象。那种恐惧感也变成了小说。
考上大学,居住于京都城区之后,仍旧毫无变化。
京都是个历史悠久的城市,有勾起我好奇的无数细小岔路、源远流长的神社佛阁、天狗栖居的群山、古老的森林与河川,还有神秘莫测的祭典。我来自没多少历史的城镇,因此对我而言,这个城市就好似一个撩拨着好奇心的迷宫,同时又深感城市的中心有着绝不能轻易触及的可怕事物。多亏了在京都居住七年的经历,让我写出了以京都为故事背景的小说,成为小说家。
不过,我最基础的想象力运作方式从小学时起就没变过。
好奇心与恐惧是执笔写小说时的珍贵燃料。
如今我居住在奈良,探索自家周边的习惯又冒了出来。
我有一条爱走的散步路线,会经过一条穿越铁路的隧道,最近我对它特别感兴趣。隧道另一头若隐若现的森林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要是在深夜穿过去,就有一种隧道尽头通往冥界的错觉。
从我过去的经历来判断,我某天极有可能写一部以穿越隧道开篇的小说。
第四回·关于东日本大震灾
一年前,我居住在东京的千驮木镇区。
那是东京大学旁的一片旧镇区,丝毫没有所谓的大都会风情。大路上还挺热闹的,但只要稍稍深入,就会发现空袭中烧剩下的建筑物仍旧原模原样留在那儿。明治时期,森鸥外与夏目漱石等文豪就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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