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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与少女 (出书版)(49)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吴曦 阅读记录


进研究生院之后,我就用电脑写日记了。

可惜出道当了小说家,再加上研究生院毕业就职之后,日记也变得断断续续。在被截稿日围追堵截的“脚踏两条船”生活中,我失去了精神上的从容,没时间写日记了。因此上班期间就几乎没留多少日记。那段日子宛如疾风狂澜,日常生活中有着种种崭新的际遇,有许多可写的东西,却没空写下来。这对日记爱好者来说大概是永恒的进退两难。

再次开始写日记已经是我当上专职小说家以后了。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把转为电脑书写的日记量估算了一下,也相当于八千张四百字原稿纸。与大学笔记本上写的日记加起来,足有一万六千张。我已经轻松超越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逼近山冈庄八的《德川家康》了。而日记的量至今仍在一路扩增。我自己都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看来我是一个“日记狂魔”。



在日记狂魔看来,写日记是很快乐的。没有强制,没有命题,没有截稿,没有编辑,也没有读者。没必要为“写这个会不会被人骂?”而踌躇,也没必要为易读性而反复推敲。想写什么都行,写到一半丢着也没事。我时常把这想象成一条松开散步绳,在大草原上活蹦乱跳的柴犬。某个文人说“草草写就,必为拙文”,日记确实都是拙文。可也正因此才够快乐。

如此的自慰产物可没脸给世人看。

市面上确实流通着形形色色的日记出版物。比如樋口一叶、岸田刘生的日记,永井荷风的《断肠亭日记》,等等,我也都读过。可是它们读起来很是有趣,反倒让我心生疑窦,觉得有些猫腻。如果说作者真是如柴犬奔驰于雪原般信手乱写,正常来说是不堪一读的。而他们的日记经得住阅读的考验,大致只有以下两种原因。第一,他们是为了给他人阅读而写日记的。第二,日记在出版之际被重新编辑过。万万不可把那种书当作日记。那根本不是日记,而是作品。而立志创作“可读作品”的那瞬间,日记就会丧失最为珍贵的本质。不堪一读方能称作日记!

我至今以来所写的一万六千张,全都忠实遵照“日记的本质”而写,根本不堪一读。我压根儿没有过把它们出版的非分之想。如果被商业化的邪念绊住脚跟,我就不可能写出一万六千张的文章来。正因为允许自己写出不堪一读的文字,我才能写到一万六千张。对我来说,“日记”与“作品”属于不同的次元,“如果把写日记的精力投入到小说中就能高产”这样的道理是行不通的。

假如我是能像写日记一样痛快写小说的人,现在的作品数量恐怕足以匹敌西尾维新了吧。



“这么多页,你究竟写了些什么啊?”

提出这种问题的人对日记实在是一本正经想太多了。

昔日在大学笔记本上一笔一画手写的我所体会到的只有“日记上写什么都行。随便乱写,填满一页就行”。这种心态至今都没变。写什么都行也就代表着想写多少有多少。

如果要创造作品就不能这样胡来。必须将一连串的文字统一起来,说得夸张一点就是必须创造出“一整个世界”。那样才称得上作品。不过日记就无须如此努力。只要把脑海里浮现出的东西从右写到左就行了。反过来说,如果你认为“发生了特殊事件才有必要写”,日记肯定没法儿坚持下去,你也绝不明白日记的滋味为何。

尽管我自己觉得并不算太无聊,但外人眼中的小说家日常想必是毫无乐趣。对着书桌一阵猛写,躺在被窝里读些文章,散步一小会儿,歌颂妻子,然后洗澡睡觉——这样的日常哪里会有值得特地记录的特殊事件呢?不过,写日记真正的乐趣在这种“根本无事可写的日子”里才更为显著。正因为无事值得一提,才能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日记的快乐也缓缓地浮现出来。对我这种日记狂魔来说,记录事项过多的“充实之日”反倒很无聊。因为这让我感觉写日记成了工作。

日常生活的种种琐事、四季的变化、散步路上偶遇的情景、妻子的话、读书看电影的感想、关于执笔中的小说、关于接下来要写的小说……总之,我什么都会写进日记。并且不让任何人读。

正如文章开头所说,我一开始是将写日记当作“成为小说家的修行”而写的。我果真成了一个小说家,说明也许是起到了一定作用。让我养成每天对着书桌写作的习惯可说是基础中的基础。然而我也不该高调吹嘘“日记的效应”,正如某文人所说,草草写就的文章终究只是拙文。我纯粹为快乐而写,也仅此而已。

对想尝试写日记的人,我给你们列出了这些值得关注的要点。

1.每天都写。

2.有活动的日子可以放水。写简单的流水账就行。

3.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日子反而要认真写。

4.别写太多。适可而止。

5.不能让任何人阅读。



“不能让任何人阅读。”

刚说完这句话,下面就要刊登日记了。

我也明白自己的言行不一致。

可是都跟编辑约好了,实在没办法。

不过刊登最近的日记就太恶心了,就往前多追溯一段时间吧。以下刊登的是我在研究生院时期的日记。那是距今十四年前,也就是二〇〇三年的夏天,日记刚好记载了“日本幻想小说大奖”获奖前后的情况。获奖的甚嚣尘上早已沉寂,作为我人生的转折点,收录到这本随笔集中还算是有些意义吧。

我简单地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我当时二十四岁,在研究生院读修士课程的第一年。我住在京都北白川某四叠半公寓,每天去研究室,还去外卖寿司店打工。挚友明石君先我一步从大学毕业,去了大阪某家大银行工作。我们讨论的原稿是指《太阳之塔》(新潮社)。从我的文字中可以窥见当时的生活状态与时代背景。当然也有一些难以理解的内容,我就不做累赘的注释了。

以防万一我要补充说明:特定日期的日记不一定是当天写的。比如说确定获奖后去东京的始末就全都是回关西之后才写的。人物全都用了化名。我尽量保持了文章的原样,但有关个人隐私的内容及太过糟糕的文字还是进行了删改。所以,坦白讲,这些文章也称不上“日记”。

七月二十六日(星期六)

早晨去寿司店工作,因为睡眠不足困得要命。

总算快出梅了,今天是个凉爽的日子。傍晚在住处读论文读到昏昏欲睡。从远处传来了蝉鸣声,夕阳缓缓西沉,有种怀旧又伤感的气氛。

晚七点半在大国屋与明石君碰头。因为明天是“土用丑日”[1],所以今晚决定吃“鳗鱼”。我总是很好奇,与明石君去大国屋购物总会拖太久。我们随便遇到什么小东西,不吐槽几句就不罢休,因为一直在笑,所以东西迟迟买不齐。今晚反复抉择了一小时,购买了鳗鱼、粉条、法式清汤素、盐烤牛舌、红蝮蛇饮料、南阿尔卑斯天然水。鳗鱼加红蝮蛇饮料即使再生精提神,我也没有可奋战的目标,于是像往常一样白忙活了。

在大国屋加热的白米饭上摆几块大国屋加热的鳗鱼,吭哧吭哧地吃下了肚,实在是没情趣。肚子填饱之后,我们便开始将电视桌从书斋间搬到起居室。积了五年的灰太可怕了,飘舞起来就像泰晤士河上的水雾。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明石君因为昨天睡得不够,明显没了精神。我们俩都累了,就吃起了法式清汤煮粉条这种莫名其妙的食物,还嘎吱嘎吱地嚼盐烤牛舌。

明石君十二点后回妹妹的住处去了。

其实我说好了把小说新作给他看的,却因为丧失自信而没准备好。“那下次有机会再说。”明石君遗憾地嘟哝了一句就走了。接下来我一个人思考了许久,再次想起小说新作的框架几乎都是把明石君的妄想借来用了,如果对明石君还想着蒙混过关,对他未必太不够意思了。深夜,我写了给明石君的序文,印刷出小说,决定明天交给他。翻阅刚印好的小说,又觉得挺好笑的,自信又恢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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