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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与少女 (出书版)(40)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吴曦 阅读记录


初夏的阳光洒在四周,竹林中响起清爽的风声,还能听见莺鸟的啼叫。到处都有簇生的竹笋。走在前面的妻子忽地停下了脚步,倾斜阳伞朝竹林间张望。原来那里立着一块刻有万叶歌的灰色大岩石。

“思妻难耐,翻越生驹山而来。”

就是如此质朴的一首诗。

仔细想来,我在小学时就发觉了竹林的魅力,是从大阪搬到奈良以后的事。当时我住在高地的新兴住宅区,在住宅区与富雄川沿岸就镇区的交界处就到处能见到竹林。踏进其中体味一番静寂,就能感受到竹林的神秘之处。竹林深处是否通往某个异世界呢——我认为这种奇妙的感觉至今与我“写小说”的行为有着明确的联系。

去年我接下了《竹取物语》现代文翻译的工作,与身份不详的作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大概也是一个被竹林的神秘氛围所征服的男人吧。他一定万分烦恼,不知该如何书写竹林的魅力。而某一天晚上,他看到青翠的竹子沐浴月光闪闪发亮的样子,终于茅塞顿开。竹林的深处一定通往月亮!而经由神圣通道降临地表的必然是一位绝世美女!

我满心期待,以为与妻子一同去高山竹林园,就能寻找到某些可写的素材。然而我们只是边走边嘀咕:“真好啊。”“是啊,真好啊。”“真安静。”“是啊,真安静。”就像一对老年夫妻一样。没发生任何值得详述的事情,变成了一场单纯的竹林约会。

“这个地方不错。我喜欢!”妻子说。

我们如此在竹林中东望西望了一会儿,来到了一片叫“细语广场”的地方。放眼望去空无一人。地表干涸荒凉,令人联想到月球表面。

去年我在进行《竹取物语》现代文翻译的时候,每晚都会眺望从奈良盆地升起的月亮,便认为《竹取物语》一定就发生在奈良。不过这根本毫无根据。在我心目中,竹林是属于奈良的,山与月也属于奈良,所以《竹取物语》便是奈良的物语,仅此而已。这反正只是个人的空想,那么就把辉夜姬曾生活的地点定在高山竹林园好了。“其实辉夜姬是从高山的竹子里生出来的。”听到我这么说,妻子大吃一惊道:“是真的吗?”

我时不时就会这样骗骗妻子。

“其实是骗你的……”

“我还以为是真的呢……原来是骗人啊。我上当了。”

接着我们在广场一角的长椅上坐下,侧耳倾听。周遭无比宁静,宁静到我们夫妻俩都快蒸发到空气中了。

这份奈良的静寂笼罩着我们夫妻的日常生活。而同样的静寂也存在于生驹山宝山寺院中,存在于清晨的西大寺院中,还存在于午后的大和文华馆与志贺直哉故居中。并且,这份静寂又藏在竹林最深处,与夜空中的明月连通。

这份静寂就是我心目中的奈良。

刚从东京撤退回来的那阵子,我在享受这份静寂的同时,又倍感不安。我们人生中的时间仿佛停顿了下来,有一种被尘世所抛弃的感觉。然而现在已经认为“这也无可奈何”。

我会不会也产生危机感,终有一天像志贺直哉一样离开奈良呢?不过,我可不是志贺老师那种禁欲主义的人,我的人生也许在虚度光阴中就宣告完结了。这《万叶集》的渊源之地流淌着《古事记》规模的雄伟时间线,我们的人生顶多算是“某个夏天的回忆”而已吧——当然,还是必须得守住俗世的截稿日期。

于是我站了起来。

“差不多该回家了。截稿日快到了。”

“真是场很棒的约会。”妻子说着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祝你能写出最好的随笔。南无阿弥陀佛。”

(《小说新潮》2017年3月号~7月号)

[1]日本人认为泡茶时,有茶叶梗在水面上直立是幸运的兆头。——译者注。

[2]白桦派指大正时期围绕同人杂志《白桦》进行创作的文学家派别。——译者注。

[3]茶筅是茶道中搅拌茶粉用的圆形刷帚。——译者注。

5 登美彦的日常

这里收集的是没法儿归入其他章节的文章。

“日常”是一个很好用却又不可思议的词。我们经常会漫不经心地将“日常”与“非日常”拿来对比,可它们的区别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收录在本书中的文章大都与登美彦的私人生活有关,称得上“日常”,然而创作随笔的时候又追求别出心裁,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恐怕还是“非日常”。

恬不知耻

引起羞耻的对象因人而异,千差万别。有的男人在美丽的少女面前突然露出下体都丝毫不觉得羞耻,甚至还沾沾自喜。而有人在便利店买肉包子想要拒绝换购的芥末酱都倍感羞涩,甚至接近窒息。

我朋友的妹妹是个听到“把儿”[1]这个词,脸颊便会羞得染上一层玫瑰色的可爱女孩。像“门把儿”这种寡廉鲜耻的词,她撕破嘴都说不出来。我的朋友中有个叫“信弘”[2]的男生,他将一辈子背负着“把儿”活下去,会有何想法呢?不过他本人总不至于会认为“把儿”很羞人吧,因此“把儿”大可安居在他的名字上。可是信弘又会因为别的事情而羞涩万分。

观察这些“羞耻”的差别,令我感到相当意味深长。世上到处都散布着这种别扭的可耻之处,每个人都各自怀着只属于自己的羞耻感在世间行走,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可爱极了。会害羞的人大抵都很可爱,而会害羞的少女就可爱到无话可说了。

可最关键的是我自己,很遗憾,没有一件事能让我感到羞耻。我曾和男人一起去看过清水寺的灯光秀,实在太过凄惨,我们俩抽抽搭搭地哭了一场。我把本上真奈美和松浦亚弥摆在天平两端,有一段时间认真烦恼过究竟要向谁宣誓忠诚。我想向某个女生搭讪的野心未能达成,就在百万遍十字路口来回徘徊,浪费掉一整天。第一次牵住女朋友的手后狂喜万分,用“牵手了”这句话填满过日记本的一整页。甚至给女朋友送过太阳能电池驱动的招财猫而迎来分手危机。到最后,还把大学生活的种种糗事写成小说,赢得了荣誉。亲朋好友前来祝贺我出书时,会巧妙地避开书中所写内容,据说父亲公司里的熟人还用一副我懂你的表情安慰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不过,这其中任何一件事都绝对绝对不足以让我感到羞愧。

我也想偷偷地为各种事情而羞耻,我也想躲在电线杆后面可爱地涨红脸,我也想双手捂脸躲进厕所。我还想在充分品尝这新鲜的羞耻滋味后,变成更加更加受万人追捧又俏皮机灵的优雅帅哥。

(《小说新潮》2005年2月号)

[1]日语外来语“把手(ノブ)”的英文knob在俗语中有生殖器的含义。——译者注。

[2]“信弘”的日语发音为Nobuhiro,前两个音节与“把手”相同。——译者注。

京都与我

我至今已在京都生活过六个春秋,说我对京都的恨比别人更多一倍也不为过。经过校园生活的四季辗转,我发现没有比京都更让人火大的城市了。

首先是春天。大街上挤满了新生,他们都梦想着体验地表上压根儿不存在的玫瑰色校园生活,他们在盛开的樱花树下痛饮还没喝惯的酒,然后诚惶诚恐地把刚装进胃袋的东西返还给鸭川河滩。那你们从一开始就别喝啊。刚进大学没几天,就早早地为不纯异性交往而神魂颠倒,丝毫没有一点羞耻心。为了逃离这场闹剧,我不得已在一家家旧书店间穿梭,结果还没好好学习就迎来了夏天。

朋友们明知我要钻研学业,还要把我拖去祇园祭。真的去了却是人挤人,害得我眼前发黑。想要一睹黄昏中的花车彩灯,或是回头寻找人潮中一闪而过的浴衣倩影,都需要极其强韧的精神力。八月热得像地狱里的锅炉一样,在宿舍读书打了个盹就差点把我热死。除了喝几口冰凉的气泡果汁就无计可施了。强拖着身体从炎热中逃离,去祇园会馆乘凉又顺便看部电影,天就黑了。半夜里也热得睡不着,只好去南禅寺搞试胆大会。五山送火的时候,总想给“大”字添一画,害得我静不下心。这哪儿能好好学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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