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少女 (出书版)(41)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吴曦 阅读记录
跟着新生们继续瞎胡闹,回过神来已经到了秋天。刚喘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学习,冬将军就立即上京了。为了抵御严寒,我钻进了被窝中,刚下定决心用功念书,却在暖意中沉沉睡去。这倒是挺舒服的。醒着的时候必定有狐朋狗友纷至沓来,为驱寒而饮酒吃火锅。若是下雪,法然院、银阁寺与哲学之道都漂亮极了,害我欢喜得静不下心。这根本不是做学问的好时候。
天气好不容易转暖,我心想总算能专心学习一阵了,却未承想樱花怒放的春季又来了。满心希望的新生又来了。一整年都没有可以专心钻研的间隙。
于是,本应勤学苦练的大学生活彻底打了水漂。非但没能专心学习,还迫于无奈畅享了愉快又意味深长的时光,到最后,写的小说还出版成书。我现在这副德行,全都得怪京都。对学问抱有青云之志的年轻人们,万万不要踏足京都啊,否则你们就会像我这样,被欢愉所荼毒,压根儿无心学习。况且,一旦要离开京都之时,只叫人难舍难分。得不偿失也要有个限度啊。
(《朝日新闻》京都版早报 2004年7月16日)
四叠半中虚伪的孤高
我上学时住了六年的四叠半宿舍“仕伏公寓”位于京都市左京区的北白川。它的东边是栋小楼,院子里有棵大樱花树,是房东的住处。她是个优雅的老奶奶,每个月末去交租金时,她会在账本上盖章,再奖励我一罐咖啡。
由于没有浴室,我去公共澡堂洗澡。洗衣机、煤气灶、厕所都是公用的。房间里有个水槽,我却在那里放了电热器。夏天热得跟地狱似的,冬天就算开了电暖器,席子也永远冰冰凉。在四叠半公寓中摆上三个书架和一台电视机之后,剩下的空间只够勉强塞下一床被褥。当有十个客人来玩的时候,杂物能在书桌上架起高台,所有人都只能正坐,全身不得动弹,面面相觑。公寓中的居民也是各色各样,有只穿一条底裤出来洗衣服的男人,有半夜莫名其妙反复尖叫的男人,二楼的最深处还住着些毕不了业的医学生。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也很多。我明明是住在四叠半这一日本传统房型中,日常耳闻的却净是外语。除了这些居民外,我还得把每晚趴在厕所玻璃窗固定位置的壁虎情侣加上去。
大学生协会介绍了这个地方,我与父亲一同前来时,就被它的简陋不堪惊到了。由于我没见过其他住处,心里想着“就这副样子吗”一边答应了下来。房租是两万日元。三十年前曾在京都求学的父亲似乎认为“这没啥好挑剔的”。如今回想起来,我仍旧觉得它对学生来说已经足够了,只有母亲认为“应该找个更干净点的地方”。
我其实只要做份兼职就可以搬出去了。家里有给我寄生活费,也并非穷到喘不过气。我纯粹就是怕麻烦。“学生时期该做些什么呢?”听到我这个问题,当时还健在的祖父回答说:“读书吧。”母亲说:“有空打工还不如用功学习。”听了他们的话,我断定无须非得去兼职来扩张四叠半生活,便蛰居在宿舍中。不过我也并没有奋不顾身地读书学习。我取得了毕业所需的学分,可那与学习又是两回事。我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总之是做过许多事情。没有比被自己喜爱的书本包围并营造出一种虚伪的孤高更愉快的事了。
住着住着,宿舍里的居民越来越少。即便房租减到了一万四千日元,还是住不满人。深夜尖叫的邻居被遣送回乡了。在怕麻烦不肯搬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我已经成了住得最久的住户。
没头没脑飞得越高,着陆就越困难。到了该跟校园生活做个了断的时候,我向现实的着陆遭遇了失败,摔了个踉跄。我不再去大学上课,而是为前途闷闷不乐,挣扎着寻求一条活路。我也是在那时候明白了邻居在深夜尖叫的心情。父母拿我没辙,我也拿自己没辙。尽管有留恋学生时代的念想,我还是不想重蹈空白一整年的覆辙。我能从漫无目的的四叠半彷徨中脱离出来,是多亏了从天而降的幸运与身边之人的怜悯。
我进了研究生院并确定就职之后,写的小说也出版了。同一时间,原本的宿舍楼确定将改造成某大学的宿舍。容纳了我六年来一切的四叠半公寓简直混沌到了极点,搬家的时候真是发自内心地憎恨“壁橱”这一概念的存在。我学生时代的主战场——让我感到那样广阔无垠的四叠半公寓,在搬走了书本和家具之后,又变回了禁闭室一般的荒凉与窄小。
搬家前几天,房东为庆祝我的小说出版,送来了大德屋的红米饭与油豆腐寿司。
“你搬了家就当换个心情,再交个女朋友吧。那样你的胡思乱想也能快活一点。”她温和地劝导我。
(《朝日新闻》早报 2007年1月4日)
领悟茄子
我曾有一次变成过茄子。
然后我领悟到了,茄子真的不错。
为了拉近职场关系,公司举办了保龄球大赛,并决定在几天后举办庆功会。经常与我一起吃午饭的恩田前辈负责安排那次活动,看来会相当热闹。我对保龄球没什么兴趣,况且也没时间,就没参加大赛。
“至少来庆功会露个脸吧。”恩田前辈下了死命令,“而且,你没来打保龄球,必须作为茄子来参加。”
另一个部门有位T先生,他那儿有一套茄子的布偶装,说让我把它借来。我不明白为什么T先生会自备一套茄子的布偶装,更不明白没玩保龄球就非得变成茄子的道理。明明还有很多没参加保龄球大赛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我?
再说了,庆功会也好,婚宴的第二摊也好,我很怕应付这种派对场合。我不够机灵,没法儿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在抢椅子游戏中必定是坐不上的那个。很多人聚在一起,各自谈论不休的时候,我却找不到聊天的对象,总是孤零零的。我极其厌恶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我独自窝在房间里一整天都从未感到寂寞,可当我被众人包围而无所适从的时候,就会从心底发问:“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我必须受着这种折磨活下去呢,诸位!”
过去我好像听谁说过宫本武藏的名言“只参加自己有胜算的战斗就行了”。要是在本就没胜算的战场上打扮成“茄子”,岂不是更没胜算了?究竟有谁会来跟打扮成茄子的二十八岁男子打招呼呢?如果是我,一定不会理他。我痛苦地想:大家围绕着一只瘆人的大茄子只剩下尴尬的沉默,隔阂一定会越来越深的。
不过细细想来和平时也差不多嘛。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于是我下定决心打扮成茄子。
当天,我在会场隔壁的包厢里变身成茄子。由于形状终究是只茄子,一点都不灵巧。肚子的部分凸起了一大块,不方便跟少女来个拥抱。从上面的孔洞还能略微窥见我的脸,实在有点猥琐。季节正值盛夏,刚穿上身额头就冒汗了。我一头油汗看着镜中穿成茄子的自己,不禁愣住:这太毛骨悚然了,深闺中的千金大小姐看到了一定会赤着脚逃跑。这可完蛋了,我心想。我原本心存一丝期待:“万一呢?”就连这也化为乌有了。
我找不到机会单独进入会场,只得搭上了偶然路过的同事。在他的帮助下,我总算踏进了会场。
那里是一个与平日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不是森见,而是茄子。人们把我当成茄子,我作为茄子来待人接物。
于是,本来恐怕会敬而远之的对象都能轻松靠近了。我一点脑筋都不动,就能轻易钻进对方的怀中。“毕竟我只是一只茄子。”脑海中不由得冒出这句话来。一想到我的行动皆为茄子的演技,不管多么丢人现眼都说得过去。
成为茄子的我就算不与任何人说话,就算纯粹只是傻站着,也能融入集体中去。这可是冲击性的大发现。我只被赋予了茄子的职责。我没必要为寻找聊天的切入口而努力,也没必要陷入尴尬的沉默了。只要敷衍地摆出茄子的表情,不管我是一个人发愣还是在墙边摇屁股跳舞,一切都会被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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