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少女 (出书版)(23)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吴曦 阅读记录
房东就住在仕伏公寓旁边的漂亮大屋里,我们向那位老奶奶打过招呼,就去房间里面参观了下。相比那间让人想问“这是什么酷刑”的禁闭室,这个房间显得敞亮清洁多了。那纯粹就是比较的问题,既然比较的对象只有两间,那要选也只有这间了。
“就这儿吧。”我说。
“挺不错的。还有锁呢。”父亲说。
如今的大学生或许会震惊,其实对父亲来说,“房门能上锁”也是值得重视的一大因素。毕竟父亲那时候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就是借用大房子的一个房间,房门不能上锁也是正常现象。也就是说,从当初只能投靠亲戚的父亲的眼中看来,能让儿子住进房门能上锁的公寓已经是切实的“进步”了。
于是我的四叠半时代就开始了。
四叠半开拓时代
你让我写关于那间四叠半房间的回忆,我也不知该写些什么才好。那些写出来会更有趣的小段子或者妄想情节,都被我添油加醋写成小说了。
刚开始,大学在我眼中只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地方。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没有比春天时躁动的大学校园更令人不愉快、更令人手足无措的地方了。被怀揣梦想与希望的新生们环绕简直让人浑身泄气。没有人和我一起吃午饭,我只能去学生协会买个三明治,爬上吉田山,坐在宗像神社里的社务所檐廊上一个人吃。大学的课程也没什么意思,什么薛定谔方程简直不明所以,谈论薛定谔方程的教授就像个外星人。认真地听完不知是否有出席意义的讲座之后,我就有气无力地回到四叠半房间,翻来覆去地看押井守的动画光盘,看到光盘都要起毛了。我每天就这点乐趣。
再这样下去,我就快要变成一脸阴郁的男版天照大神,躲进四叠半房间再也不出门了。就在那时,步枪射击部拯救了我。关于步枪射击部的故事,我在别处已经写过了,并不打算在这里赘述。总而言之,我进了步枪射击部之后,四叠半房间的一角就经常摆着一个带锁的小箱子,里面装着我爱用的Hammerli[1]步枪。
我对步枪竞技运动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但在社团里结识了许多个性丰富的朋友,交情延续至今。
我在大学时期结识的有趣的人,除了研究生院的研究室成员,几乎全都来自射击部。当然了,如果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大学,一定有更多异想天开的怪人潜藏在夜色中猖狂跋扈,不过在平凡的我的眼中看来,聚在步枪射击部中的人已经足够怪了。有三个男生与我关系最好,再加上我,便自称“四天王”,整日游手好闲。
四天王中有个与我特别交好的人,名叫明石。
学生时期的他走了不少弯路,现在已经成为了律师,干得风生水起。他就是拙作《美女与竹林》中一边砍竹子一边找老婆的男人,可其实他比我此前的人生中遇到的任何人都聪明,比任何人都扭曲,也比任何人都有趣。如果我没有受到他的熏陶,恐怕就不会写出以《太阳之塔》为首的一连串古怪文章了吧。我文中那种故意假装沉着实则胡诌,随时等着对方吐槽的私立男子高中风格用语,就是靠观察明石的言行才牢牢掌握的。
我和明石经常钻进四叠半房间中,没完没了地聊些蠢事。两人都不怎么能喝酒,人生初次品尝威士忌也是在四叠半房间中。在四叠半房间中聊天时,我们会把对方所说的妄想再扩充一番然后丢回去,就像传接球一样。两个男人在烟雾缭绕的四叠半房间天花板上架起了没有丝毫意义又异想天开的妄想之桥。我心中总有一个小小的疑问:那些妄想究竟是只有我们觉得有趣呢,还是说别人听了也会觉得有趣呢?这也是几年之后我写出《太阳之塔》的一大要因。我其实并没有多强的妄想能力,可听了他的高谈阔论,甚至连我也能摆出一副妄想家的模样。我展开妄想的方式也是与他在四叠半房间中度过漫漫长夜时学到的。就像《太阳之塔》中所写的那样,我们的日常有90%都是在脑海中发生的。到底哪里有趣了呢?事到如今已经彻底不得而知。总而言之一切都理所当然般地有趣极了。
我总觉得,如果没有遇到他,我的四叠半生活想必会无聊许多,乃至令我的人生都变成无聊之物吧。按照《四叠半神话大系》的逻辑来想,我们迟早会在某处相遇的,这究竟是真的吗?
步枪射击部还有一个令我很感兴趣,观察了许久的人物。
他特立独行,与“四天王”分别行动。他的脸色差到了不祥的地步,还把爱用的枪涂成了漆黑色,命名为“黑蝎”,总是在房间的一角露出阴郁的笑容。他与号称“四天王”的我们画出了明确的界线,从不掩藏他那怪诞的自尊心:“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没错,来欣赏一下我的品位吧。”他看似轻薄又并非轻薄,看似阴郁又并非阴郁,看似社交障碍却完全没障碍。《四叠半神话大系》中有个叫“小津”的诡异角色,能就着别人的不幸吃下三大碗饭,这个形象其实就源于他。
他能够精准地掌握社团成员身边的各种流言蜚语,有事没事都会“叽嘻嘻”地笑。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会“叽嘻嘻”笑的人。
“谁要跟你搅和在一块儿啊。你别过来,会污染我灵魂的。”我说。
“森见啊,都到这份儿上了,你也太见外了。一起把灵魂弄脏吧。”黑蝎氏说。
我们互相轻蔑、划清界线的行为渐渐地升华为一种游戏,构建起了一种“明明时常一起行动,在日常会话中却互相谩骂”的特殊关系。我们越是互相谩骂,社团成员就越觉得有趣。
有一段时期,他制作了一个射击部的“地下主页”,我接受了他的委托,在主页上刊登了一系列连载,专门揭露他那微不足道的恶行。学弟学妹们看得目瞪口呆:“学长们明明关系挺好的,背地里却这样互相贬损啊。”
于是,与明石不同形式的另一种扭曲而古怪的友情出现了。
“小津”纯粹是一个架空世界的角色,他的恶行全都是虚构的,不过要是深究小津的行为动机,我应该是受了黑蝎氏很大的影响。
那么——
除了和这些稍显诡异的男生厮混的时候,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要是在此重读一下日记,一定能弄明白不少事情,不过精密地重现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我现在拥有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很遗憾,我正在写的并不是自传,在此追求精确性对谁都没好处。
刚开始四叠半生活的时候,我十分眷恋一直生活到高中时代的郊外。我之所以喜欢冈崎的京都市劝业馆和琵琶湖疏水纪念馆,就是因为可以远离人造建筑物扎堆的京都氛围,好体验一番郊外的氛围。回想当初的心态,很难相信我现在一个劲儿地写“京都”小说,都快写烂了。我并不是因为憧憬“京都风情”而来到京都的。
我会用电暖锅烤鱼肉汉堡,去北白川别当的“朱尼斯”喝咖啡,去北白川天神旁的“天神汤”泡澡。我骑着自行车逛遍旧书店,又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丸山书店买书,用书本填满了四叠半公寓的墙壁。我的乐趣就是这些了。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读内田百闲,也读《托马的心脏》。从现在的眼光来看,当初本应该多读些书的,可当时的我只是懒洋洋地躺在四叠半房间中,漫不经心地随意翻动书本。不过,恐怕没有比四叠半房间更适合读书的地方了。我从未感受过比倚靠在四叠半房间满墙书架上读书时更有阅读感的体验。
当时因特网早已普及,我却觉得付电话费太浪费了,从来没想过要把电脑联网。在四叠半这个与现代社会脱离的孤岛上读书的时候,社会上已经有了种种发展。
家里定期给我打生活费,房租也每月只要二万日元,非常便宜,所以没有金钱上的困扰。也正因此,直到四年级进入放浪时代之前,我几乎从未做过持续性的兼职。这也是很让我后悔的一件事,我认为多去些地方打工会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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