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少女 (出书版)(13)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吴曦 阅读记录
·高地上是新兴住宅区。
·平地上是历史悠久的镇区。
·中间是神社佛阁。
这就是我在当时用身体记住的简单法则。
“我们走错到下面一条路了。”
千寻的父亲在影片开头处说的这句话就暗示了那种位置关系。来自平地区的他们在前往高地住宅区的过程中,在岔路口过早地转弯了。那里并非高地也并非平地,那里是神社佛阁所处的区域。森林深处有个通往奇异世界的入口,是再自然不过了。
“通往奇异世界的入口就在我们身边。”
这是年幼时主导着我的感受。
这种感受日后在我心中不断膨胀,以至令我拒绝接受真正的现实,最终让我变成了小说家。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父亲。
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出门“冒险”。我们会在附近一带漫步,或是开着车兜风。有时还会翻过围栏进入森林深处,或者把车开进迷宫般的窄路,结果进退两难。每当进行这种小冒险的时候,我就会想“如果这条路通往奇异世界的话会怎么样”,朝着空想家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从那时起又经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现在的家父总因为培养出我这个整天写小说的空想家而唉声叹气,却没想到是他自己撒下了让空想家成长的种子。为人父母总是不知在何时就把孩子“教育”出来了。
父亲是个路痴,而我是个空想家。两个人都是迷糊鬼,沿着森林中的陌生道路行走时,会渐渐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萩原朔太郎的《猫町》中所描写的方向感丧失会时常发生。我喜欢极了那种茫然的不安与正在靠近异世界的昂扬感。虽然有点害怕,但是父亲也在一起,应该没事吧?有点想回去又不太想回去……怀着这种心情四处徘徊了一阵子,往往会来到自己很熟悉的地方。还以为已经来到了很远的地方,没想到其实近得很。既觉得惊喜,又觉得有点扫兴。
在电影中,千寻一家穿过晦暗的隧道之后,来到了窗口有淡淡光芒照入的一个候车室似的房间。千寻一家听到了列车的声音,就放心地认为“车站也许就在附近”。
影片给人一种并没有误入异世界,而是回到日常生活中的感觉,就是“搞什么嘛”的那种感觉。我和父亲完成一次小冒险时放下心来的感觉与此十分相似。然而我和父亲平安回到了家中,而千寻一家人则去了隧道的另一边。因此,在这个场景中听到的列车声就具有截然相反的双重含义。一方面是唤起日常感受的信号,另一方面是进入异世界的预兆。
小时候与父亲一同冒险确实很愉快,可因为我是个胆小的孩子,基本上总是战战兢兢的。尤其是翻越围栏的时候更是如履薄冰。我最难忘的就是自己胆怯地说“随便进去会被人骂的”,而父亲却说“被骂也没事,道歉就行了”。父亲的说辞实在是强词夺理。我害怕的是“被骂”这件事本身。可父亲根本没理解问题关键所在。我真想争辩一句:“不是这个意思!”
意外闯入隧道另一边的奇异城市后,千寻的父母就在无人的饮食店里自作主张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千寻说着“店里的人会生气的”一口都没吃,而她的父亲则说“没关系,有爸爸在”。这个场景总让我回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被骂也没事,道歉就行了”。
看到千寻父母擅自开吃的场景,一定有很多人会想:“这父母也太蠢了吧?”而我认为,不论是多么优秀的父母,在孩子眼中总会有如此愚蠢又贪得无厌的瞬间。“这是灰浆造的吧。”“是主题公园的残骸吧。”大人们会漫不经心地对神秘事物下定义,根本不去理解孩子为何慌张。也许说出“被骂也没事,道歉就行了”这句话的父亲也跟他们一样。如此理解的话,我父亲要是误闯入异世界,或许也免不了变成一头猪吧。其实,那不过是大人展现给孩子的众多表情之一。它无法概括大人的全部。大人与小孩之间的界线也从来不是那么清晰的。
那么,我写了这么多字,到底在写些什么呢?
我写的就是这部电影的开头究竟是多么出类拔萃。
这个完美的开篇,栩栩如生地描写了位于新兴住宅区与历史悠久小镇的夹缝中所存在的异世界入口。随着靠近异世界,那种揪心又兴奋的感受如同能亲手触摸到一样具体细腻,而这一切都是在令人瞠目结舌的极短时间内描绘出来的,电影也就此开始。
我第一次迷上宫崎骏的电影,是刚好搬迁到奈良那阵子。我看了电视上放的《天空之城》,觉得从未看过这么有趣的作品。之后就依次把《风之谷》为首的其他宫崎骏作品都看了一遍。
宫崎骏作品常被称作“幻想”电影。
可是我从小时候起就对幻想有一种顽固的个人定义,我不觉得宫崎骏作品是幻想。对我来说,“幻想”就是自家附近有个异世界入口的这种感觉,就是自己因为某种机缘会意外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感觉。也就是说,只有当重现自己即将遭遇“神隐”的那种感觉,才算是我心目中的“幻想”。
从这种观点出发来看,宫崎骏作品就成了遥远世界中发生的其他人的故事。《龙猫》也好,《幽灵公主》也好,无非是发生在“曾有龙猫存在过的日本”或者“曾有山兽神存在过的日本”,我并不觉得它们与自己的世界有多少联系。因此,它们并非我个人定义的幻想作品。在二〇〇一年那个夏天之前,尽管我一向认为宫崎骏作品非常有趣,却从未期待过一部与我自身本源的梦想产生共鸣的作品。
就在那时,《千与千寻》出现了。
那时我第一次在宫崎骏的电影里看见自己所追求的完美的“异世界入口”忽然出现。千寻就是曾经的我。通往异世界的隧道正如我所预想的那样,位于新兴住宅区的旁边。这就仿佛是我与父亲外出冒险,而宫崎骏刚好在背后观察我们。我希望找到而未曾找到的东西、孩提时代起执着追寻的梦想、奇异的事物、幻想的世界,都在这部电影里细致入微地描绘出来了。
这也是为什么《千与千寻》震撼了我。
意象的国度
要讲述穿过隧道后另一边的事物就很困难了。
先绕一段远路,来讲讲我写小说时的一些方法吧。因为宫崎骏似乎也是以这种方式来创作电影的。不管是怎样的创作者,多多少少都会遵循这样的创作规则。
首先是从意象的碎片开始处理。有时是风景,有时是人物,有时是言语,根据各种情况形式不一。只要是能“触动人心”的东西,什么都行。在这个含糊不清的阶段,尚不存在明确的故事,甚至连主题也没有。
为了让这些意象接续起来,还需要探寻另外一些东西。首先尝试将截然不同的意象联系起来。要是仍然没什么发现,就只能放弃了。不过运气好的时候,就会不经意间形成类似故事碎片的东西。这样一来,其他的意象也会接二连三地连接上来,逐渐膨胀开来。膨胀到一定程度之后,就能从中找出更简洁的故事流程。
这时候要尽量只靠“想用的意象”来描写。如果随着故事的发展写入了多余的意象,营造的世界就会像掺了水一样。创作者都难抵这种诱惑:与其让故事掺水,还不如将展开的方向扭转,任凭“想用的意象”改变故事的走向。意象的密度越高,创作出的世界给人印象越深刻。“只想写我要的东西,不想写不要的东西”,如果作者这么任性的话,又会让故事不知所云,作品中的世界本身会崩溃。
故事与意象。
寻找出让二者和谐共处的平衡点,才是我心目中的“创造娱乐”。所以在创造一部作品的时候,自然会产生“想用却无法用的意象”。我所写的作品也一样,都是“想用却无法用的意象”堆积成血海尸山后才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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