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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与少女 (出书版)(14)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吴曦 阅读记录


宫崎骏这个人拥有着无可比拟的妄想力。一直以来,他都是几年才出一部娱乐作品,想必已经积累了数不清的“想用却用不上的意象”。我想表达的意思就是——电影《千与千寻》那条隧道另一边的世界,或许就是那些因为各种情况而遭到冷遇的意象重获新生的地方。在决定创作一整个脱离现实的异世界的时候,过去没有出场机会的意象就都像八仙过海一样,争先恐后要各显神通了吧。

千寻所到之处,扑面而来的皆是异想天开的意象。

锅炉爷爷那可以在一整面墙的橱柜间游刃有余的长长手臂、成群结队收下金平糖的小煤球精、在澡堂中来来往往的各路神仙、汤婆婆那个皱巴巴的大脑袋、体液横流闯入澡堂的腐烂神,如此丰富的意象组成了一场狂欢游行,让人不禁想问:他究竟是怎么想出这些东西的?

虽说故事的主线是“千寻的成长”,但编织出故事的那些五彩缤纷的丝线,每一条都有趣到令人惊异的程度。我们在追随千寻享受故事的同时,就被这些密密麻麻蠢动着又不断增殖的意象所征服,对这个奇异世界本身入了迷。我们已经难以分辨究竟是千寻的故事有趣,还是世界本身有趣。这可以说是意象的力量。

穿越隧道之后,进入的是一个“意象的国度”。

接着,在打开这个国度的大门之后,电影就变身成了后半部分。

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到,在九州有一家开在两县交界处的酒店。酒店内的走廊里还画着两县的交界线,可以分别吃到两个县的乡土料理,泡到两个县的温泉。在思考《千与千寻》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这家酒店的建筑构造。宫崎骏的长篇电影有一种延续到上一部《幽灵公主》的流程模式,而这种模式在《千与千寻》的前半部分就戛然而止,往后又开拓了新的流程,延续至《哈尔的移动城堡》。腐烂神引发骚乱的场景与无脸男吞噬青蛙人的场景之间,就像隔开“县境”般地画出了一条隐形的边界线。

故事的变身有两个侧面。

首先是“不祥之物”的意象出现了。

这种意象原本就存在于宫崎骏电影中,随着故事、设定与主题的不同,以各种形式若隐若现。而给予它具体形象与逼真动态,让人真正体会到“这下糟了”的情景,是从这部电影开始才有的。无脸男鼓胀的身躯、他呕吐出的污物、白龙化作龙形时飞溅而出的血液,都是这类意象。它们与影片播至一半时登场的肮脏腐烂神不同,与前作《幽灵公主》中的邪魔神也不同,能让人感觉到活生生的“不祥”。这一切都是起始,它们日后在《悬崖上的金鱼姬》中化作一道海啸扑面而来。

我不愿意用过于武断的词来概括,但它们恐怕就是“死”的意象。“活生生的死”这种形容听上去挺怪的,可在隧道的另一边就是可能实现的。当我们推开意象国度的大门时,有无数欢乐的意象涌出,也会有可怕的意象喷涌而出。

这部电影实现变身的另一个侧面,就是它不再有高潮情节。

过往的宫崎骏作品都是娱乐作品,一向都具有易于理解的高潮情节。《幽灵公主》中有山兽神的发狂,《红猪》中有飞艇决斗,《魔女宅急便》中有飞船的事故。像我这样的观众就会感觉到“啊,这电影快结束了”。人们很容易回到现实中,可以说是人性化设计。

可是《千与千寻》的高潮在哪里呢?

失控的无脸男引发的危机,似乎与我们一路看过来的“千寻的故事”有些微妙的偏差。千寻要回到原来世界去的故事、千寻拯救白龙的故事、与汤婆婆展开对决的故事,它们其实都没什么关联。换句话说,它们根本不在起承转合的拍子上。故事的推进节奏比起情节需要的连接,更注重意象之间的连接。无脸男这个意象随着电影的发展,逐渐膨胀,就像是从旁边突然冒出来,要把千寻的故事撞走一样。

无脸男这个“不祥之物”大闹一场之后,不知不觉间,千寻的故事已经偏离了我们所预想的方向,最终在我们意料之外的地点着陆了。仅从结果来看,千寻确实救回了父母并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可以说是个“圆满结局”。可是由于跟我们在电影前半部分时所期待的方向产生了偏差,尘埃落定时恍若做了一场梦。我看完这部电影时的感想就是——它与过去的宫崎骏作品不一样。算得上人性化的部分只有用尽一切办法“让千寻最终回到原来的世界”这一处而已。

与小说这种个人创作不同,动画会受到作品外诸多因素的左右。这部电影采用如此的结局,或许纯粹只是受制作日程限制。真正的情况已经不得而知了。我们把原因先放在一边,宫崎骏电影倒是真真切切产生了变化,这种“不可思议的结局走向”也被日后的作品继承了下去。

究其根本,便是一种更看重意象的态度。

也就是不再选择牺牲掉一些意象来维系起承转合的结构。

我在上文中说过,创作是从“意象的碎片”开始的。我会先积累起想描写的意象,然后从中摸索出“故事”这一结构。不过将其按照娱乐性作品的起承转合进行重组时,必然会出现“不想用却不得不用的意象”。假如要强行回避并尝试突破,就只能放弃所谓的人性化设计。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直接跳过不想解释的事物,仅靠想写的意象来连接叙事,就好像踩着石头过河一样,全靠意象的力量让故事走到结局。

只想写我要的东西,不想写不要的东西。

如果相比故事更重视意象上的需求,电影就会逐渐向“梦中”的世界靠近。我想,《千与千寻》后半部分所发生的事情便是如此。

在这部电影后半部分开始的分崩离析延续到了《哈尔的移动城堡》中,从此以后宫崎骏作品就不再选择便于理解的收尾方式。现在的我已经不太明白应该如何评价此事了。抛弃人性化设计就更自由自在,而自由自在又是一件可怕的事。《悬崖上的金鱼姬》成了一部恐怖电影。

我从小就熟悉的宫崎骏作品从《千与千寻》这一部电影的中间位置就变化成了另一种作品。分界线就在从腐烂神身体中不断拉扯出废品后,响起清灵透彻的那句“真舒服!”的地方。电影的前半部分是完美描写了我个人梦想的娱乐作品。而电影的后半部分则是能远远听见不祥之物胎动声的梦中世界。

千寻确实从隧道的另一边回来了。然而宫崎骏自己在用稍显强硬的方式把千寻送回来之后,是不是又去了隧道另一边,再也没回来呢?

我不由得这么想。

关于千寻的归来

这部电影的结尾也令人印象深刻。

千寻与白龙手牵手从城镇中奔跑出来的时候,原本热闹非凡的澡堂却模样大变,忽然鸦雀无声。这片寂静让我联想到了许许多多的梦。那一刻,我感到自己通过千寻在影片中经历的种种体验在一瞬间远去了。人大多完全记不起自己从当晚的梦中醒来的过程,我想影片所带来的一定是这种感觉。进入异世界的过程很出色,而离开异世界的过程同样出色。在电影还没结束的时候,隧道另一边的世界就已经化作一片虚无缥缈。

于是千寻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我们不知道她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就是我个人的空想了。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其实也经历了同样的事。当我与父亲一起在家附近的森林中漫步时,与千寻一家人一样,发现了一个隧道。我与父亲一起战战兢兢地穿过隧道,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城市。

我是个没毅力的小孩,恐怕无法像千寻那样努力坚持到底。

我也不觉得自己能救出变成猪的父亲。

然而父亲和我还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从这岿然不动的事实来看,我小时候一定也像千寻一样努力到最后了。我克服了重重难关,拯救了变成猪的父亲。这么一想,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为什么我小时候冥冥中总觉得自家附近有个异世界呢?为什么我会被《千与千寻》这部电影如此深深打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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