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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吧!梅洛斯:新解(出书版)(4)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代珂 阅读记录


我越这样想,越觉得涌现在脑海里的语言全都变得可疑起来,根本派不上用场。我曾经信以为真的到底是什么?难道我就是这样堆积起如山的语言,悠然地盘腿坐在山顶,相信自己以此就能够讲述些什么?

某天,我对着桌子一坐就是十个多小时。历经一番苦恼后我才发现,眼前的白纸上罗列着的,不过是一句句毫不相干的话。韦驮天、恐入谷鬼子母神、海砂利水鱼、蛇足、融通无碍、画龙点睛之欠等等。

这些语言根本只是无意义的散沙,根本没有任何联系。它们看起来只是被抛弃在纸上,终将尽数死去。历尽苦修,我追求的怎么可能只是这般不可理喻地罗列语言?

有段时间,我放空自己,什么都不写。我默默地期待着,暂时搁笔或许能让我重拾当初的感觉。然而对于语言的信赖已然消失,想找回来并不容易。我满脑子都是那些仿佛早已死去的语言散落在纸上的模样。

不再书写,就这样活着,于我而言难以想象。

我曾经坚信自己是天才。我的人生必须光芒四射。我的人生绝不能暗淡无光。

***

我独自苦恼着。

永田在研究室事务繁忙,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我也不想见他。我无法向他坦白自己当下的境遇。我很清楚,他尊敬的是曾经的我。现在的我已经不复当初。与其让他见到这样丧失自信、毫无价值的我,我宁可销声匿迹。

我在街头彷徨。

难道我是个凡人?我被这样的恐惧所支配。我试着拿起书来读,可书中的文章全都平淡无味且毫无意义,根本读不下去。而我自己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就那样日复一日。

我必须忘记现在的自己,寻找另一种生活方式。可这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死亡。我曾经描绘的人生太适合自己了。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摧毁它。

事已至此,再回学校上课恐怕也毕不了业。就算勉强毕了业,这样的我又能干得了什么?写不出文章时,我以为自己成了凡人,恐惧不已,可我竟连凡人都不是。除了写文章,我根本一无是处。我曾经以为的那些凡人,其实都伫立在我无法企及的高度。

但我不后悔。这不是逞强。但凡有一丝悔恨,我肯定早已奋起了。我只是拜倒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面前,无力感与日俱增。我只能永远在一旁观望,这荒凉的世界实在太令人绝望了。

我感觉自己不再想成为任何人,也不想做任何事。

***

我后悔将学生时代全赌在了一件事情上。我过于急切地想让自己定型,最终断送了一切。

回忆起和她在银阁寺道旁边的咖啡店里交谈的时光,我十分怀念。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回到当初,重新来过。

当初,我想象过和她谈起恋爱的另一个自己,品尝过虚无的欢喜。你大可以笑话我。宅在房间里想象出的另一个自己,早早就放弃了徒劳的梦,活得比现在的我好得多。细想着或许本可以实现的另一种人生,品尝着那种滋味,我度过了无所事事的时光。

我觉得,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是错的。

学生时代的我一心埋头写文章,也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已。仔细想想,或许我根本就没打算靠写文章扬名天下。有件事没跟你提过,我曾多次向文学大奖赛投稿。那些作品根本没下过什么工夫,一看便知。我独自叫嚣说那种事根本不需要动真格,可那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虚荣心。如此反反复复,究竟能有什么成果?如果有人指责我并非真心选择了文学之路,我根本无可辩驳。

我总说还需要更多时间,其实只是害怕面对结果,选择了逃避而已。我永远做着不允许任何人惊扰的天真的梦,永远继续着无尽的助跑。终于,我毁掉了自己。

***

就那样日复一日,我彻底衰颓了。某天傍晚,我打算出门去看宵山。

乌丸大街变成了步行街,一眼望不到头的货摊在夜色下熠熠生辉。前来观赏的人们南来北往,络绎不绝。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置身于黑压压一片情绪高涨的人群里,看着祭神用的彩车在狭窄的小巷深处发出橙色的光,我有些恍惚了。若能就这样消融在祇园祭的喧哗里,该有多么舒畅啊。名为“鲤山”的彩车堵在了室町大街的正中央,光辉璀璨,我从一旁绕了过去。

就在那时,我遇见了并肩走来的永田和她。

“真是好久没见啦!”永田挥舞着从夜市买来的烤鸡肉串儿,开心地说道。

永田应该已经取得博士学位,成了一名研究员,他说今年夏天会调去英国的大学。他还是那样爽朗,无忧无虑。我觉得永田眼里的光芒和从前有些不同了,也可能是我的嫉妒心在作怪吧。她身穿浴衣(7)站在永田身旁,说现在就职于一家旅行社。

永田给了我一根烤串儿。我们站到路边交谈起来。永田说起什么水母的遗传基因,都是我听不懂的东西。虽然不太明白,但听上去很有趣。

“我总算也体会到了自己所做的事的乐趣。终于能像你一样啦。”

“是嘛。可真是花了不少时间。”

我在他面前放声大笑。

直到那时我才得知,永田和她要结婚了。他说近期会办一场小型婚礼,邀请熟人参加,让我一定要去。我送上了简短的祝福,说一定到场,为他做一个完美的致辞。

“真是太久没见了,三个人一起吃顿饭吧。”永田道。

“对不住了,我一会儿还有东西要写。”

永田叫住打算离去的我,问:“已经渐入佳境了吧?”

我对着永田狠狠点了点头,留下一句“再会”便转身离开。我挤开人群,顺着室町大街往北去了。

抬头望着傍晚绯红的天空,我一边走一边号啕大哭。

直到现在他仍然相信我。可是我本人,却在相信自己这件事上失败了。我对自己绝望,为自己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而悲观悔恨,整日游手好闲,夜夜负气入睡。我败给了自己。那个曾经高傲的自己!

自祇园祭回到住处,我在愤怒的驱使下坐到了书桌前。

然而,我就像一只被四面镜子围在中央的蛤蟆(8),一动也动不了。我满脑子都是“栽了个跟头”这个词,根本想不出其他任何词来。我苦闷至极,直到深夜,听到走廊上有人在调侃似的轻声唤着“跟头”“跟头”。

我气得跑到走廊上,那里空无一人。声音是从屋后森林里传来的。我觉得有人在耍我。

我冲出房间,进了森林。

我一个劲地跑,身体越来越轻盈。在森林里,我简直健步如飞,直奔大文字山而去。那感觉是如此轻盈,仿佛脚都没有着地。心里想着,我纵身一跃,穿过枝繁叶茂的树梢,飘在了洒满银光的夜空里。我在月光下的森林之上滑翔起来。

大文字山不见人迹,我在半路回首一望,映入眼中的是数不尽的树梢,京都的夜景在那一头铺展开来。

那样的美景,我从未见过。

***

自那时起,我已在此地生活一年了。

白天我在森林深处沉睡,夜里四处游荡,朝人吐口水。即便你看见我现在的模样,也认不出来了。我自称是天狗,在你看来或许更像个野人。反正两者也差不多。我成为天狗,有了些驱使妖怪的本领,不过那根本没什么意义。我连大文字山都下不去。

我为了下山,做过很多徒劳的尝试。然而,不管是朝着鹿谷方向还是银阁寺方向走,待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都会回到这弘法大师佛堂前。飞上天空,也只能像盘旋在稻田上方的燕子似的在大文字山上空转悠。我终于明白了,我是被困在了这山顶的牢狱之中。如今的我,即便在暗夜中醒来,大概也只能眺望着那无法企及的璀璨街景,茫然消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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