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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吧!梅洛斯:新解(出书版)(3)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代珂 阅读记录


斋藤对那段恋情只字不提,倒是永田偷偷给夏目透露了一些内情。

银阁寺道旁边一家昏暗的咖啡店内,她向他倾诉情意。就连堂堂斋藤秀太郎也颇为动容,转念他又为自身的动摇而懊恼,只得全神贯注地搅拌着早已凉透的咖啡。终于,他坚持不下去了,黯然起身离开了咖啡店。

她付完咖啡钱追了出去,只见他正在绵绵细雨中煞有介事地抱着胳膊,朝着烟雨蒙蒙的大文字山极目远眺。她站到他身旁,他开口道:“别管我。”

“我怎么可以被抚慰呢?”他痛苦沉吟道,“那以往的辛苦岂不白费了!”

***

如此这般,斋藤秀太郎拒绝了恋爱游戏,坚守在自己的城堡里。

书架、书桌、占了整面墙的满是小抽屉的木柜,这些东西构建了他的城堡。夏目觉得难以理解,斋藤便打开抽屉,取出一沓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的纸给他看。

“这里写的全是宇宙的奥秘。”他说道。

那面神奇的壁柜是用来整理斋藤秀太郎包罗万象的语言的,他有自己的分类标准。

他有个怪癖,那就是永远随身携带一沓切割整齐的纸,随时记录来自上天的启示。走到哪里纸张都不离身,他称这是“行走的书斋”。泡澡时也好,沉醉于麻将时也好,跟夏目和永田吃火锅时也好,这个习惯从未被打破。他就这样写下许多东西,一一分类,小心地收进抽屉里。必要时,他就将那些纸几十张几百张地摆在身旁,夜以继日地在书桌前书写。

斋藤创作的小说就连永田也未曾读过。斋藤坚持认为,小说要有始有终,否则连垃圾都不如,不配拿出来给人看。而他的这部作品永远处于创作中。

某个友人说过,像斋藤那样永远躲在屋子里闭门造车,怎么能写得出小说?他必须外出积累生活经验,否则就算写了也是满纸空话。

对此,斋藤秀太郎付之一笑。

世界由语言构成。既然“小说”使用语言,那就可以自由地书写存在于世间的一切,可以通过写作触及世间的所有秘密。近乎随机地拼凑起来的语言,骤然迸射出璀璨的光辉,此时展示的才是世界的奥秘——他自信满满地断言道。他还说,所谓的人类文明,归根结底都是语言和数学。而不去触碰数学,一心琢磨语言之人必定最为伟大。所以,他当然是伟大的。

夏目听了根本不以为然。

为了实际演示自己的方法论,斋藤经常一遍遍地通读字典。

“我们常说‘栽了个跟头’,知道这‘跟头’是什么吗?”

麻将打得正欢,斋藤居然问了这么一句,夏目不禁目瞪口呆。

“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跟头,是印度传说里一只鸟的名字,《罗摩衍那》里也出现过。这鸟笨得无可救药,动不动就栽倒在地上。”

“真的假的?”

夏目吃惊地向斋藤确证,换来的却是他咯咯的嘲笑。

“怎么可能有这种鸟呢?你傻呀?”

斋藤秀太郎就是这样一个人。

夏目和斋藤秀太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度过了剩余的校园时光。至于这个孤傲之人究竟想干什么,夏目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反正跟他在一起并不无聊。

永田选择了读博,还是以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追求着学问。夏目则考虑起毕业后的事了。思索再三,他决定做一名警察。

最后与斋藤秀太郎相见时的情景,夏目记得很清楚。

二月过半,接下来就是等待毕业了。那一天多云,街上冷得仿佛要结冰。正走在哲学之道上,雪花就飘然而下。公寓静静地伫立在雪中,周围没什么人迹。

斋藤缩在寒冷的房间里,裹着脏兮兮的毛毯,正在看写在广告传单背面的文章。二人冷得直哆嗦,抽起了夏目拿来的香烟。

“你就那么想毕业?猴急成那样,究竟想去干什么?”斋藤说,“真是无趣的人。”

夏目说想进警察厅,这也让斋藤不悦,他很是生气。法律和国家这些话题不符合斋藤秀太郎的气质。

这都是常有的事,不管他说什么,反正夏目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不过夏目忽然意识到,斋藤秀太郎的冷言冷语有时候听起来竟透着寂寞。他那本无果的小说非但没有大功告成,反倒遭遇了越来越多的困难。夏目隐约觉得,自那时开始,斋藤时不时会显露出与他不甚相符的焦躁。

一番讥讽谩骂之后,斋藤秀太郎咕哝道:“算啦。”

他像披斗篷一样将毛毯披在身上,垂眼看着夏目。

“想毕业你就毕业吧。”对着坐在榻榻米上的夏目,斋藤这样说道。

自那之后直到今天,夏目都没再见过斋藤。

***

时光飞逝。

清凉的夜风吹过大文字点火台,夏目巡警想起曾经在斋藤秀太郎身旁见证过他旁若无人的行为举止,想起自己走过的学生时代。藏身于黑暗之中的他,应当也是同样的心绪。

夏目巡警畅叙久违阔别之情。

黑暗中的斋藤秀太郎也不现身,只以言语回应。“你应该早就去东京了,怎么现在身在京都?”斋藤问道。

夏目讲述了迄今为止的经历,包括他如何进了警察厅、又是如何从警察厅调至警视厅并活跃在一线。(5)后来他又重回警察厅,这才发现自己最适合的还是在一线工作。于是他辞去警察厅的职务,又进了京都府警察局,如今在银阁寺派出所当差。夏目说,他很满意自己现在的工作。

斋藤秀太郎在黑暗中不时附和,并为夏目找到自己的人生之路送上祝词。

“斋藤兄,你到这种地方干什么来了?”夏目狠了狠心,问道。

一阵风从森林里吹来,夏目不禁缩起脖子。成群的树木发出毛骨悚然的声响,听在耳中宛如水流瀑布。丢弃在点火台的旧报纸随风飞舞,应当是那帮学生拿来玩火用的。

“我在此地已有一年了。”不一会儿,传来斋藤秀太郎的沉吟,“我变成了天狗(6)。”

黑暗里传出的声音,所述内容如下。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或许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过痴迷于文章。

当时我在写怎样的小说,这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我“在写”。

写文章就是我唯一的寄托。我在书写时有了很多新的发现。至少我相信那些是发现。

我从未思考过的事情接连不断地出现在纸上。自己无意中串联起的那些语言,竟在不知不觉中展开了某种关于世界的讨论。这奇妙的现象令我震惊。我开始沉醉于语言和语言的碰撞,观察它们产生的作用。

在不断的写作中,我有了一种信念,我相信仅凭书写文章就可以触及世界的奥秘。我从不认为,现实和语言应当分开来思考。语言才是现实。也因此,我对语言毫无虔诚之心。我傲慢至极,感觉世界仿佛尽在我的掌握中。

可我却遇上了奇怪的麻烦,那正是你毕业的时候。

起初只不过是偶尔写不出东西。那时我也不在意,干脆搁下笔去睡觉,倒也没什么大问题。然而,写不出东西的情况越发频繁起来。

文章再也无法成形。

每当我坐到桌前,决心写点儿什么,无数的语言就如虫子般争先恐后地冲上前来。我已无法压制它们,无法从中选出最合适的那个。我想写的是“赤”“红”还是“朱”? “绯”也不太对,或许是“赩”?纠结半天,结果我什么都写不出来。

正诧异时,我的注意力忽地又转到“栽了个跟头”这句话上。我试图思考它的正确含义,却在脑海里杜撰出一只印度传说里的鸟,不停地栽着跟头。末了我竟想着,莫非“跟头”这个词就是出自那只鸟?惊慌之中我不住摇头,最后终于开始怀疑:“栽了个跟头”这样的语言难道出自我的幻想,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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