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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吧!梅洛斯:新解(出书版)(22)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代珂 阅读记录


女人为自己安排事业,为男人提供灵感,外出交游,欢喜地阅读男人写的关于自己的小说,三头六臂大显身手。女人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她的光辉事迹还被杂志报道过,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女人成了风云人物,她的伴侣也是当下颇具人气的小说家。在旁人看来,这实在是完美的组合。然而,打破女人创造出的完美局面的人,永远是男人。

“我已经开始厌恶我自己了。永远做着相同的事,没有个头。”

“可活着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不许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你不能永远跟个学生似的。”

“话是没错……”

“你真是挑剔又任性,”女人道,“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也不想想自己的事业,两个人好不容易拼来的成就,难道就可以毁于一旦?这不是你的梦想吗?”

“真是这样吗?这难道不是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不就是你的梦想?你的梦想不就是我的梦想?”

男人总觉得女人是对的。他也很清楚,自己认不清现实,还很任性。正因为如此,男人才无法忍受下去。男人想,女人如此毅然前行,究竟要去向何方?每当和女人谈及这些,男人都觉得自己一直在重复同样的话,越发烦躁。

某个春日夜晚,男人去参加一部连续剧的庆功宴。那部电视剧拍的是男人写的小说,他没办法不出席。剧组人员欢聚一堂,男人夹在中间感觉没着没落的,只能默默坐在角落里。男人心想,在场这么多人,读过我小说的又有几个?男人有些落寞,并不是因为有人没读过他的小说,而是因为他自己连希望别人阅读的欲望都没有。很快男人就待不下去了,于是起身离席。男人茫然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一名编辑追了上来。

编辑拦下一辆出租车,送男人回家。灯火辉煌的大楼之间,车灯汇成的光河静静流淌。出租车内隔绝了街道上的喧扰,十分安静。男人的身体深陷进座位里,呆望着城市的灯火从窗外掠过。突然,一股巨大的悲伤击垮了他。他双手捂脸,痛苦地呻吟起来。

“是不是不舒服?需要停车吗?”编辑问道。

“不,我没事。”

如今的自己身在何方,男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女人强烈的意志所指的前方究竟是何模样,他也不知道。他隐约觉得那只是一片虚无的空间,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片虚无。

“樱花全都开了。真美啊。”出租车司机低声道。

男人抬起脸望向窗外,车正驶过一条繁花满枝的樱花隧道,树下闪耀着璀璨的灯光。此时男人觉得,自己之所以那样厌恶樱花,这次谜题终于能解开了。男人想去看樱花。

“不好意思,我要去别的地方。”男人开口道,“去东京站。”

***

同一头雾水的编辑告别后,当天深夜,男人回到了京都。

他在便利店买了酒和食物,晃晃悠悠地朝哲学之道走去。男人曾经居住过的那栋要塞似的老楼仍然在那里。

男人去旁边斋藤秀太郎的住处看过,可那里的主人已经不见踪影。看着空白的门牌,男人想起自己一次次去找斋藤秀太郎,被骂得狗血淋头,又回去继续写文章的日子,想起最后一次和他相见的情景。当初斋藤为什么没有发表意见,如今男人终于明白了。然而,无论多想倾诉,男人所憧憬的斋藤秀太郎都早已不知了去向。

男人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又进了自己住过的那栋公寓。紧挨着大门的男人的房间,如今已无人居住。男人悄悄溜了进去,端坐在空荡荡的四叠半之中。哲学之道上的灯光从窗户照射进来。男人吃着冰凉的食物,喝着酒,裹紧外套陷入沉思,就那样过了一夜。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窗外已天色大亮,鸟鸣阵阵。空荡的四叠半里寒气逼人,身体仿佛冻僵了似的吱嘎作响。男人一狠心打开窗户,早晨冰冷而新鲜的空气灌了进来。窗外就是盛开的樱花。我必须去看看。男人心想。

此时,一个人影立在了门前。定睛一看,正是女人。她双眼通红,直勾勾地盯着男人。很快,女人瘫坐在敞开的门前。“啊,太好了。”她轻声道,“我听那个编辑说了。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男人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这是累了。我也累了。”女人说,“要不先把工作放一放,回京都来吧?”

“也好。”男人轻声道。

女人来到男人身旁,在冰凉的榻榻米上坐下。她把手放在男人膝上,抬头看着敞开的窗户。“为什么要开窗?”她有些不安地低语道。

“因为樱花都开了。”男人说。

“去看看?”女人说。

男人和女人一起出门了。

黎明时分的哲学之道依旧静悄悄的,盛开的樱花一眼看不到尽头。女人忽然说:“背我。”男人背起她,女人就将面颊贴到男人肩膀上。“我第一次见你时,也让你背我了。”

“我刚才也在想呢。”男人说,“你当时不知为什么喝醉了——”

“都让你别管我了。”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背着女人默默前行,男人心想,本应被自己牢牢抓在手里的世界,已不知消失在了何方。即便想要设法找回来,如今也无从下手。他回想起和女人一起度过的时间,觉得是自己在不经意间放弃了它。这不能说是女人的错,但男人也没有承受这份落寞的勇气。他更无法对抗女人的意志,将失去的东西再找回来。因为男人并不知道该找些什么回来才好。男人只是觉得自己没用,不如干脆消失算了。

盛开的花下一片寂静,充斥着冰冷的空气。后背上女人的温度在男人的意识里越来越远。盛开的樱花连绵无际,下方只有男人和女人,男人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就连他们两人的身影都忽然消失了,只剩下樱花不断飘落。那里没有任何人。和女人反反复复的争论,女人银铃般的笑声,陌生人的那些喧哗,什么都听不见了。盛开的樱花林下,宛如世界尽头般荒凉。那就是自己的终点,是自己曾经惧怕的地方。男人终于恍然大悟。

在樱花之下,男人将女人放了下来。就在那年春天女人独自坐过的那张长椅旁边。女人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长椅上,一脸纯真地仰望男人。“喂,”她开口道,“如果在京都修养一段时间,你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为我写小说?我想读你的新作。”

男人摇头。男人已不再打算写女人。而不写女人,便意味着男人已无任何东西可写。男人这样说完,女人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这样……我们也还会在一起吧?”

这时,男人又摇了摇头。

女人将纤细的脖子耷拉下去,藏起脸庞。她的发丝在黎明的微光里闪亮,樱花飘然落下。男人触摸着冰冷的发丝,拂去花瓣。女人小声说:“我哪里错了?”

“你没有错,”男人说,“是我错了。”

***

京都有太多赏樱胜地。

蹴上倾斜铁道的樱花隧道就极负盛名,圆山公园一到樱花季人也是黑压压一片。谷崎润一郎在《细雪》里写过的平安神宫的垂樱就更不用说了。贺茂大桥附近的鸭川沿岸也有长长一排樱树,学生们都在下面大摆赏花宴。

在这众多赏樱胜地里,我们就来说说哲学之道的樱花林吧。

清早的空气尚泛着微蓝,仿佛结了冰的樱花盛开无垠,花下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樱花下的长椅上,端坐着一个男人。他恐怕已在此坐了很久,花瓣飘落肩头,已堆起厚厚一层。他第一次在盛开的樱花林下坐了下来。他可以永远坐下去。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归处。

强风吹拂,花瓣浩荡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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