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77)
用理智告诉自己不是她,心还是重重地沉下去。
她最常穿的青色衣裳,青衫里还有她在他那儿刚赢的一万五千两,她把它们兑换成银票,随身装在身上,那是她的战利品。
喉咙像被灌了铅水,明明有什么东西要破胸而出,偏偏口舌都被冻住,只能任由那把子利剑在肺腑间穿行,腿和肩臂都动不了,这样浅的海滩,也要顷刻间溺毙他吗?
脸上好像是眼泪,又像是雨水——实在太咸涩,肯定是海水。
怎么可能哭呢,他娘被沉塘的时候他都没掉眼泪啊,小时候后背被开水烫到发脓的时候都没掉眼泪啊。
所以,绝对是海水。
眼前一阵茫然,身下轻飘飘的,像要被海水卷走了。
“二爷!”
“老大!”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人抬起来,运回船上。
在返航的途中就发起了高烧,一会儿叫娘,一会儿嘴里说着什么“咬”,兄弟们还以为被水鬼附身了,要咬人,也是怕他咬着自己舌头,遂给嘴里填了根木棍。
“二爷怎么会这样……”伙长问道。平时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人,今日怎么三番两次作出违背常理的举动?
“难道是因为钱?”一个船工猜测,花会的事儿他都听说了,毕竟一大笔钱被人讹跑了,花会玩不下去了,长盛坊也恐怕快倒闭了。
幸好,还有他们这些兄弟陪伴左右,不禁长舒一口气。
“钱这下不是回来了吗?”看向甲板上躺着的那人手里紧紧捏住的东西,那是张银票,不过已经被海水泡得软糜的不像样。
“那就是喜极而泣。”
“对,大喜大悲就是这样,容易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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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下了几日的雨,好不容易转晴,门一推开,就是满天霁色。
许青窈是来兴师问罪的。
愤懑地掀帘而入,看向南窗下安静读书的少年。
“你想出的好主意!如果为了海难诈死,要别人替我,那我即刻就偿命!”
自己的破事儿,为什么要拉别人下水,她给他付了一万两,就是叫他这么潦草结事的?
虽然说得好听,是存在他的钱庄,但是怎么都觉得像被算计了的模样。
薄今墨阖上书,抬起那张苍白尖利的下颌,湿漉漉的眼睛里像有雾气,仿佛为她突如其来的质疑而委屈。
“找的是一个死于海难的海盗。”
“你莫诳我。”还有女海盗?
看穿她心中所想,微微歪头,笑着看她,“都有女赌神了,为什么不能有女海盗?”
知道这是拿早上的事儿影射她,少年嘴角带笑,眼神清灵,并无一丝嘲谑的意味,她也很乐意这种赞赏,但并不想被岔开话题,她很在意那个代她诈死的人。
“不必过分内疚,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少年似乎相当冷静,“我答应她照顾她的双亲和幼子。”
许青窈皱起眉头,海盗在她的印象里是穷凶极恶的,似乎很难与“双亲幼子”这种柔软的词扯上关系,这不禁让她动容。
“你以为海盗是怎样来的?”少年站起身,面向南窗,负手而立,青袍玉带,在窗外修长的翠竹映衬下,像是其中刚淋过雨的一株。
许青窈想了一想,立即会意,“盗有两种。”
薄今墨转过身,似乎对她的回答大有兴趣,用明亮而期待的眼神示意她讲。
“一种是天生就有的,一种是后天被拟制的。”
“天生的,我理解你的意思。”少年眉间有疑虑,“拟制,怎么说?”
许青窈并不正面回答,先迂回了一下,“汉高祖曾与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其中的‘盗’,就是既天生,又拟制。”
“所以大家觉得合理。”薄今墨接话。
许青窈点头,觉得自己没有白费口舌,他果然是个极富天资的学生。
许青窈:“然而现在海盗的‘盗’就没有那么合理。”
薄今墨:“海盗中有相当一部分下层民众是因为海禁之策,被迫冠上‘盗’名,这部分人其实做的还是与以前一样的事,比如出海、打渔和贸易,却要因此下大狱,可见这是‘拟制’过度了。”
许青窈颔首,“孺子可教。”
薄今墨眼睛一亮,“我喜欢你用‘拟制’这两个字。”
他解释道:“这代表了世上有很多可能性,所有人不应该长着同一张嘴,听同一句话。”
许青窈笑,“你的想法很危险。”
“那也是从你先开始的。”少年反唇相讥。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似乎在消化方才的内容,薄今墨忽然说:“许青窈,这下你已经死了,不许再说你是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