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76)
再看她行事手段,此事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论仇敌,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他薄青城自然不乏,但是对于女子,他向来敬而远之,哪里会招惹到妇人,还是一个已婚妇人……如此心机深沉,步步为营,不知同他有什么新仇旧恨。
薄青城眯起眼睛,拇指上的扳指在灯下莹然有光。
要论妇人……
也就只有他那位三贞九烈的守寡文君——他的好嫂嫂了。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亮,骤然起身,头顶的铜灯被震得一荡。
乌篷船摇摇晃晃,惊起江边几滩鸥鹭。
“那妇人现在何处!”身体似乎被一种颤栗的兴奋所裹挟,脊椎猛然收紧,后颈隐隐跳动,像是被毒蛇用信子舔过。
花会小僮不知道老大为何勃然变色,以为他是要追回那笔款子,哆哆嗦嗦答:“恐怕已经走了。”
皱眉,“走了?”
心口遽然一缩。
小僮低头,面色有些不安,唯恐自己受了迁怒,“据说酉时,就有人见那贵夫人在清江浦搭乘一艘广船,朝海外去了。”
“海外?”她竟打算出海?
如今海禁政策松动,若论出海船只,只要肯花钱,确实也有不少。
立刻朝船夫道:“去清江浦!”
将手上的玉扳指丢给小僮,又吩咐道:“快去太仓港,叫人备船下海,一路往南行。”无论是南是北,江河湖海,他都要找到她。
待小僮上岸。
立刻弯腰解缆,仿佛是嫌躅桨脚程慢,当即出了乌篷,接过桨板,亲自与老艄公一道划船。
篷内的昏黄光影溢出江心,将船底推开的余波照得闪闪发光,像是一张细密的大网。
却有银白的鱼儿追随那光影,一路拨水前行,竟不知是鱼在网中,还是网在鱼中。
-
“什么!”
清江浦码头,几个头碇和舵工再次确认,“北方不远处确实有艘广船撞上了礁石湾。”
“不可能!”
薄青城断然言明,脚下却是一软,直直向后栽去,后腰磕在石桌上,一阵剧痛蔓延,浑身的血好像都凉了一半。
几个船工上来要将他扶住,被他推开。
夜深,海上突然起了飓风。
长袍猎猎作响,灯盏在风中明灭,海底的湿咸气息不断从口鼻涌入,头顶的乌云翻卷,满目都是血色。
“备船。”即使那船沉入海底,撞成碎片,他也要亲自去看。
“二爷,不可,今夜海上狂风暴雨,贸然前去恐有性命之忧。”
“备船!”
他待下向来是极和煦的,少有如此失态的口吻,众人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去着手行船装备。
很快,就有一艘马快船开来。
舵工、伙长、水手都要上船,被他拦住,“我一个人去足够。”
越是危急时刻,某种英雄欲望就越蠢蠢欲动,众人都相继跪地,立志誓死相随,薄青城无奈推拒再三,眼看阻挡不了兄弟们的拳拳之心,便只好作罢,选了几个水性好的,有家室和其他后顾之忧的一律被排除在外,最后吩咐留下来的头碇料理兄弟们的身后事——万一回不来的话。
浪潮肆虐,雾气汹涌,白帆在狂风中大张,像一只引颈高歌的巨枭。
礁石纵横散乱,隔着迷蒙的白雾,远远地就看见不少龙骨残骸,更多的沉在水里,只露出冰山一角,那是过往无数船只折戟沉沙的明证——修罗魔刹骄傲地向卑微的海上过客展示不容抵挡的自然之力。
薄青城脱了外袍,穿上一个简单的潜水装置,长绳系在腰上,再在口鼻之上对掩锡造的弯环空管,熟皮包裹好耳颈与头部,就要跳入海中之际,被手下一把扯住,满面担忧,“老大!”
扯出一个慰藉的笑容,拍拍汉子的肩头,“你们留在上面,若是两刻钟内没见人上来,不用等我,直接返航。”
说完毅然决然跳下海。
不断下潜,随着水深,从眼鼻到心肺都作痛,意识渐次模糊,强忍住不去晃动求救的长绳,继续下潜——不远处隐约有残舟骸骨。
那是一艘巨舟,看着已经破败不堪,不知道失事在何年间。
正搜寻间,腰间的长绳被剧烈拖拽,被迫浮出海面,忍不住向那多管闲事的船员皱眉,却看见他指着一处浅海,乱石间隐约露出龙骨和大擸,甲板脊弧不高,头尖体长,是一艘广船。
心头直坠,且没有底,只能听见风声呼啸——她乘的不就是一艘广船吗?
竭力向那处游去,还没到跟前,就被海草绊住,低头一看,乱石间一名青衣女子,浑身浮肿,青裳褴褛,脸已然被撞得面目全非,难辨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