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67)
-
这一晚,许青窈彻底失眠,辗转反侧间回忆起当初那场吊诡的姻缘。
夫君亡故的第二天,她就被带到薄氏宗祠里赐死,连身上的大红喜服都未来得及褪去。
那时的十一太公,貌似头发尚未全白,担任一族之长。
老族长的意思很简单,要她去死,虽然名义上是作什么劳什子节妇。
许青窈当然不愿意,使出她自小在农家摸爬滚打练出的力气,一路撒泼打滚,终于把时间拖延到公爹赶来。
自己的亲儿子死了整整一夜,薄大老爷不闻不问,径直驾车去了城外,这会儿却突然出现在祠堂里。
众人都不明就里。
只有许青窈眼尖,早早便看见公爹身边那个少年。
当然,也许是少年本就相貌出众。
许青窈看见他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得了救。
果然,夺命的刑台当场便成了认祖归宗的庙堂,自此,薄氏祠堂里少了一个烈妇,多了一个嗣子。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对这个凭空多出的十三岁的好大儿说声谢谢,他就被公爹做主,送去了北地一所有名的书院。
也是那一夜,她唯一的陪嫁,一只绿眼睛的白猫,再也不见。
其实有些东西,不见更好。
最好永远都不见。
薛汍今天从道观出诊回来,给她一张度牒,叫她养好伤三日之后远走。
她看了一眼,这是僧侣证明身份的文籍,亦可充当路引,她手上的这一个是由道录司颁发,录为女冠,道号“青书”。
想起白日里在床底见到的猫与少年,她告诉自己:或许真的该离开。
不要陷入同一片泥潭两次。
既然骨肉的牵扯从此斩断,或许真的就这样放下仇恨,只是,她还有能力再重新开始吗?
怕的不是前路难,怕的是仇人得不到报复,怕的是无法再信任他人,漫漫前路里,将要孤身咀嚼痛苦。
她不是个贪财的人,公爹曾经允诺的资财或可放弃,只是就那样便宜了那个人,太令她耿耿于怀,一想起昨日所受的痛苦,直叫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这一夜,她无数次纠结过这个问题,是手刃了他,同归于尽,还是断绝前尘,自此遁入道门?
她用所谓自以为是的“不爱”,真的能惩罚到那个男人?
她对此感到悲观,因为她深知,爱的力量是有限的,真正具有决定意义的,是权力,是权力的力量。
权力本恶,但唯有恶才能与恶抗衡。
对付一个不懂爱,也不在乎什么是爱的人,妄想用所谓“不爱”鞭笞他,无异于隔靴搔痒,一种献祭自我式的意淫。
真正的摧毁,一定伴随着代价,想象并不能让人付出代价。
痛苦从哪里来,就让它回哪里去,而不是在体内磋磨,化为焚烧自己的热泪。
但她同时,又深知自己力量的弱小,没有长辈和家族依靠,官府公堂更是沦为那人的私邸,螳臂要怎么样用力才能让大厦倾塌?
两种截然相反甚至是背道而驰的念头,在她体内撕扯。
果不其然,第二天起来,她就发起高烧。
门罅外飘进苦药味。
她被几声咳嗽呛醒,就看见外面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热气缭绕的青花碗。
“白术?”
“妇人小产过后,若不加以调养,日后恐怕会落下病根。”
“多谢。”许青窈尽量将音节咬重,只怕表现不够诚挚。
斟酌片刻,试探问道:“昨天你为什么帮我?”
白术指一下自己的眼睛,笑了笑,垂下头,有些认命似的,声音却掩盖不住地酸涩,“如果知道是这样,我宁愿不被生下来。”
果然和她猜的一样。
只是这样的话笑着出口,却更令人齿冷。
但好歹给了她安慰。
在人人都谴责她的心狠时,她始终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不被祝佑的孩子,不应该来到这浇漓的世代。
很多难以启齿的时刻,或许只有弱者才能感同身受。
薛汍正好进来端药,看了许青窈一眼,又瞥向白术。
许青窈看他眼神不善,赶忙挡在白术面前,道:“是我逼他给我配的落胎药。”
“放心。”薛汍砸杵捣药,头也不抬。
“要怪也是怪我,如果我能治好他的眼睛,或许他也不会这样。”
这样绝望?
“归根究底,还是我医术不精,连自己的徒弟都救不了,遑论拯救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