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66)
提起海运,老徐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漕运一改,海运就要提上日程,严防死守了数十年的海禁也将要大开,少主向来提倡开放海禁,可是如今已然被与漕帮绑定,难道真的要身在曹营心在汉吗?
一个人若被四分五裂,还如何自处?
下意识看向薄今墨,只见他正襟危坐,痴痴望着窗外,眼神迷蒙,像是陷在遥远的旧事中,不肯自拔。
只有那只骨节分明青筋蜿蜒的手,落在猫身上,一下,又一下。
“玉奴,今天认出你主人没有?”小声道。
谁都不知道,这猫是他偷来的。
那时节总是多雨,夜色加深春困,满庭阒静,十三岁的他躲在垂花门外,隔着烟波色看过去,月下女人纤弱清婉的身影攀过满地花影,堪堪出墙。
他轻笑探指,她的影子盛开在他指尖。
于是,他想:他才不要唤她作娘。
在他九岁那年,把他从恶少手中救下的姐姐,怎么会变成他的嗣母?
他生来便没有母亲。
只跟着一个酒鬼爹住在乡下,酒鬼爹不喜欢他,人家都说他是大老爷流落在外的孽种,迫于夫人娘家势大,不敢纳妾进门,便让酒鬼做了活王八。
在这个酒鬼爹死后,薄氏宗族里那个大老爷,竟然真的关心他似的,给他找来了仆人老徐,老徐会武功,从此他没有受过欺负,可是与此同时,也再没有见过姐姐,他有时候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再身陷一次绝境,就能换回她柔软的一瞥?
没想到,这迟来的一瞥,会发生在四年之后。
祠堂上,众人让他跪下叫她娘。
高堂上的一声母亲,摧毁他所有的念想。
她甚至还穿着新娘的红装。
那是他去青州书院的最后一夜,却也是他进入薄家大院的第一夜,他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旁支弱子,能被过继给淮安首富,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德。
旁人都这样说。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多么可笑,什么富贵荣华,从前将他抛弃乡野,现在又要给他套上枷锁——金色的枷锁,就不叫枷锁了吗?
他可以不做嗣子,但是那样她就得死,为死掉的薄家大少殉葬,让族谱上再添惨烈的一笔,让世间再多出一个无辜的节妇。
于是他答应了。
离开的前一晚,如水的月光下,他看到一只猫,从楠木楼上跳下来,像是一朵云,鬼使神差地,他去接住它。
路过的小丫鬟好心提醒他,这是大奶奶的陪嫁。
他自小持礼守节,秉持君子之仪,就算曾经饿到发昏,也没有动过作贼的念头,但是在那一晚,他却当了一回小偷。
他偷走了她的猫。
装在行囊之中,一路将它带去青州。
也是因为这只猫的去留,向来尊师重道的他第一次对抗夫子,也因此名声大噪。
后来,每一个进书院的人,都对这只猫津津乐道。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只猫的主人,从不让别人碰它,当然,对于这一规矩,猫也自觉遵守。
或许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它早已甘愿做他的同谋。
想到这里,看向窗外万家灯火,满目阴沉骤然散尽,笑得春风化雨,如同一个心地光明的赤子,眼底再无忧愁。
自小患有心疾,药石不断,所谓久病成医,幼时开蒙都是跟着乡野里的赤脚郎中,记得那郎中说他八字带“天星”,是天生的杏林圣手,殊不知,他所做的一切,到底不过是自救。
至于所谓的天资,他只把那当作负担,就像被薄家大房收为嗣子,就像被书院院长赏识,就像被漕帮帮主收为义子……他懂得感恩,也愿意负起责任,但是对于这些人,他却不能爱,也不会爱——
一切与强者相关的东西都为他所不喜,他只以为那是另一种低贱和顺从,就像认了老天爷作爹。
他感到不安,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父”的力量是可怕的。
他爱的是一切弱者,一切受苦受难者。
他爱的不是天之骄子的自己,他最爱的是卑微弱小的自己,那个时候,她救过他,不是因为他强,恰恰是因为他弱。
从前她强,他弱,现在攻守易势,他却还是宁愿像个孩子,伏在她脚下,吮|舐一切悲伤和泥土。
他们中间始终隔着一片深潭。
一直隔到今天。
他想,他的猫是一只桨,比他先够到彼岸了。
这叫他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