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65)
商场如战场,瞬息万变,自然要夺取先机。
两位都心知肚明。
回望楼上远眺的身影,薄青城转入暗巷,掀起下摆,中衣已然被鲜血浸透,小腹处的刀伤历历在目,旧疤又添新痕。
幸亏随身带了凝神止血功效的香粉,否则还真不一定能撑到这笔生意谈成。
方才去薛汍的医馆,正是为了治伤,今日他手下沙船帮的兄弟们和漕帮在码头上忽然干起来了,他赶过去息火时,替一个手下挡了一刀,他们这边死伤还算有数,对面才叫惨烈,整个码头湾都被染成深红。
他并不意外。
其实事情早有苗头。
从前年开始,黄河屡次夺淮,沿岸各处决堤无算,运道淤堵,又逢天灾,民不聊生,屡次治河不济,朝廷无奈之下,只好调整漕粮转运制度,由先前的河运改为海运。
朝野上下牵涉甚广,不说漕运总督,河道总督,漕运总官兵,仓场总督这几个朝中一二品大员,也不说漕河沿岸收税管卡的各路官吏,仅各省漕帮底层汇总,就有二十多万人头,这下都要面临失工,一时人心惶惶。
遥想从前,朝廷一声令下,海禁之策雷厉风行,海商大族相继抄家问斩,横行百年的沙船帮彻底式微,沦为江湖底层,被漕帮欺侮多年,连上香的堂会也被占去。
如今新政施行,漕帮面临解散,沙船帮又要起用,焉能不报当年一箭之仇?
其实在今日之前,淮安城内已经有过数起小范围的斗殴,不过波及不大。
今日却不同,双方聚众上千,危机一触即发,他受了知府范文烛的委托,被派去码头镇压两帮动乱。
只是范文烛那个蠢货,贪生怕死,全然只顾自己狗命,他作为沙船帮老大,从中居停,若想不被扣上偏私的骂名,就得极力打压自己人,但若真这样做,恐怕又会叫兄弟们寒心。
两难之下,还有什么比苦肉计更完美的呢?
制造出共同的敌人,会使自己的帮丁更为凝聚,更好地为他所用,他从泥坑里一路摸爬滚打到这个位子,自然深谙其道。
漕帮的人,也是时候付出点代价了。
走进长盛坊。
“旺儿,去查大房嗣子那事儿,当时有没有半路出岔子,到底办妥了没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今日见到这个叫许济愚的少年,他总是觉得在那双灰黑色的眼睛背后,还藏着一双眼睛,这感觉实在瘆得慌。
——想到“许”这个字。
世上还有一个姓“许”的人,也带给他同样的挫败感。
此时的薄青城还不知道,他这一生的挫败,都将落在淮安。
金乌西沉,长街两侧陆续挑起红灯。
一天的药终于送完,伤员也已安置妥当,至于那些葬身江底的漕丁,也给其家人陆续分发了相当丰厚的恤金。
总算安然渡过到淮安的第一桩危机,甚至还因为少主的亲力亲为,招徕了不少底层漕工的尊崇。
马车上,徐伯给薄今墨递一条洁白的丝纨帕子,少主有洁癖,他是知道的,今日却忙成这般大汗淋漓的模样,青色的圆领袍皱得不成样,连袖角都被鲜血浸透。
薄今墨闭目养神。
徐伯捡了个合适的时机,说:“少主,听说今日码头上,沙船帮的老大被咱们的人砍了一刀?”
“知道,”薄今墨微微一笑,“否则我为什么要拖延时间?”
利益,不是不可以让,却还是磋磨了良久。
在茶楼上耽搁的一个时辰,想必让他的血都快流干了吧。
他要唱苦肉计,他就将计就计,奉陪到底。
唇角翘起,极有兴味地抚弄膝上嗜睡的猫。
徐伯讶然,他看着长大的小少爷,幼时粉雕玉琢的一个奶团子,什么时候长出一颗七窍黑心?
幸好,只要被他划入自己人的范畴,就绝无性命之忧,他老徐自然在列。
“漕帮如今内忧外患,人心不定,少主打算如何自处?”
自从老帮主病危,几位副帮主就虎视眈眈,少主这次从青州回淮安总舵,正打算接掌漕帮帮主之位,偏偏才回来,就逢上这样一场劫难,只怕前路未卜。
虽然眼下因为顺利解决了药材的事,暂且赢取了一波人心,就怕等闲又要生出风波来。
难道那淮安分舵的舵主是吃素的吗?强龙难压地头蛇,一个齿幼的少年,再善谋擅断,也赶不上本地吃惯八方的老江湖。
何况,还有二十万漕工的命运捏在他们手里,如今帮中已有人勾结起事,公然反对朝廷施行海运,对此,少主的意见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