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270)
只听薄青城又道:“什么时候真能轮到他们选,才算作数,奴才不知道自己遭着辖制,只盼主子靠良心收敛,岂非白日做梦?要我说咱们这些人挨骂,叫人明明白白地厌恶,显露出世道的本相来,才算功德一件。我赚这个挨骂钱,是不亏心的,相反,要叫人赞我敬我,我良心里反倒过意不去。”
薄今墨淡淡勾唇,“方才还说‘乡愿’,现在又讲起老庄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了,薄大人学的到底是儒家,还是道家?”
薄青城微微一笑,“取诸子百家之长,我做人做事,讲究的是实用。”
“咱家不是咱家,你才是真杂家。”
“公公说笑了。”
虽然与此人政见和立场都不同,薄今墨却觉得这番话很有意思,交谈起来,也并不抵触,于是又试探着问道:“漕粮北运一趟,成本是粮本数倍,劳民伤财,听说当今的林阁老,打算叫各省赋役全部兑作白银上交……”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薄青城说:“这是自寻死路。”
薄今墨骇然,“为何这么说?”
“敢问我朝产银量几何?铜矿几座?”
薄今墨声音沉重了几分,“去年一年银矿产量仅有十八万两,铜矿较银矿虽富足不少,地域差别却大,蜀中西川及云南东川,就占到出产总量的八成,更为不妙的是,矿源掌握在当地土司手中,开采成本极高。”
薄青城微微抬眼,“您在宫里行走,想不到竟然对这些经济庶务如此通晓……看来朝廷还是有能人的。”
话锋一转,“只是既然如此,薄某倒想知道,公公对朝廷以白银作为税币的事怎么看?”
薄今墨道:“如你所言,财不在民,然而亦不在国,国库空虚,内帑亦不丰盈,如今市面上流通的白银皆来自海外,多被铸成私锭藏于富贾大户之家,若不改革税制,只怕朝廷财政难支。”
“为了扩大税基,便放弃铸权,倘若哪天海外白银流入巨减,必会造成银母子钱(银铜兑换)紊乱,到时恐怕要伤及粮本,得不偿失。”
薄今墨一时哑然,“只是眼下若不革新税制,地方豪强隐匿土地不得清丈彻查,农户弃地,流民四起,又该如何?”
薄青城:“失税根源在农民?耕农弃地只是表面现象,你去查一查大量土地被挂在何人名下,便会一清二楚。”
薄今墨不用查也明白,朝廷给士人免税,农民为避赋税,自然少不了依附,无形中壮大了地方宗族势力,只是如今谈这个,无异于一口吞天,他早有察觉,却有心无力。
“情势迫在眉睫,燃眉之急不解,大火焚身,再无回天之力!”
薄青城指节轻叩桌面,发出清脆的笃声,“为解燃眉之急,自掘坟墓,得不偿失!”
二人各自噤声,默然对坐。
少顷之后,薄青城打破沉默:“将白银作为税币,见效是快,不日国库就能丰盈起来,只是其中隐患,恐怕也会贻害无穷。”
薄今墨:“不妨直说。”
薄青城道:“一,朝廷征税按银核算,老百姓就必须把手里的粮食兑换成白银,白银都掌握在豪强大户的手里,中间多出一道关,吃亏的是谁?”
说到此处,口干舌燥,抿一口茶,又道:“二,北方内陆远海,少有白银流入,盛行的是铜钱,如此一来,北方农民交税,首先得把粮食兑成铜钱,再用铜钱兑白银。南直隶白银流入量大,同时每年有大量商品向北方倾销,双管齐下,持续向北方吸血,恐怕不出几年,北方农民就要破产丢田,拉旗造反了。”
薄今墨深深低着头,沉吟良久,“确实远见。”
薄青城低头喝茶神情难辨,姿态多了一丝防备,抬起头来,却又是一番笑颜,“公公见闻之广博也令薄某佩服。”
正说着,几个地方官摇摇过来,人已经醉得酩酊。
徽州知府和淮安知府抢着递酒,粗着嗓子说:“这杯酒,敬公公。”
山阳知县贺昳也来了,笑眯眯地道:“听闻公公容光绝世,我等与公公共事良久,如今临别在即,还未有幸得见庐山真面目,实为憾事,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窥真颜?”
薄今墨正为难,打算以身体不适来婉拒,一旁的薄青城却忽然起身,幽幽插话,给焦灼的气氛再添一把火,“考虑到公公大病初愈不便饮酒,下官想,还是以茶代酒为好。”
说着递来一盏清茶。
其余人也随之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