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250)
“儿女私事,本不该拿到大雅之堂,既然公公问起,薄某只能如实回答,事实正如您所言,我是为报恩,经多年辗转,上月终于在外地寻得故人,公公若肯赏脸,定带内人亲自拜见公公。”
“哦,真有此事?咱家在此先恭喜薄大人了。”
薄青城听了这话,心中却陡然起疑,怎么眼前的这位崔公公,对那位九千岁派来监视他的假“玉娘”毫不知情似的?
按理说,掌印太监是他的干爹,在这趟南巡之前,应当会互通有无……
难不成他根本就不知道此事?
借着残烛,薄青城细细打量对面的怀疑对象——坐姿端凛,身上似乎并无一般太监的奴颜婢膝,反而透出若有似无的清贵气。
薄青城心下越发怪异,一只手放在桌面执壶倒酒,另一只手藏在袖中暗自运劲,想要揭下那层神秘莫测的斗篷,正要动手,对方忽然开口:
“那我便放心了,我与薄兄一见如故,真要叫我夺人之美,岂非造了大孽?如今得知薄兄旧梦重温,恩爱如故,我便就此减去后顾之忧。”
薄青城一凛,竟是忘记了本来的动作,手僵在半空,最终也只是化作一个举杯敬酒的姿势。
酒入喉肠,遍体生寒。
夜已深了,来赴宴的宦官鹰犬们醉得横七竖八,园里园外瘫倒一堆。
古老庭院得月色浸润,如同秋水空明。
“敝舍寒微,招待不周,还望大人包涵,”站在垂花门洞,薄青城作出请的姿势,“请大人移步,外面已经备好轿辇,薄某亲自送您上轿。”
“不必了,”太监摘下斗篷,“今晚,我要留下。”
第110章
许青窈坐在床前, 也不点灯,任由黑暗像深海里的鱼一样游着, 丝绸织就的窗帷、床幔之上, 凛凛幽光此起彼伏,鳞片一般。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园子里早已是一片凄清,然而她的耳畔,还淅淅沥沥地回荡着如许长歌。
这个夜里, 她想了许多,比如说离开, 对,就像那个装作疯癫的婆母, 远走高飞, 天涯海角, 渺无踪影;或者是巧姨娘一样, 牵儿带女, 在外头置办一所宅子, 从此在小门小户里,“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安享暮年闲暇。
可惜, 她不能。
她不能丢下不省人事的薄今墨,更不能在海运在即, 生死存亡的多事之秋, 背井离乡,就这么一走了之。
从紫檀木立柜里拿出那件旧红衣, 思绪瞬间被带回夏天的午后,山间沉闷,草木偃伏,绿色如同被凝滞,连枣红马都被染成墨绿,悬空古庙里,佛像残缺,有人躲在观音背后,衣不蔽体,有人伸手递来一件红衣。
那是一件丝绸的直裰,下摆绣有精致的墨色云纹,风流飘逸,色泽潋滟,像是林下山鬼的艳袍。
现在就在她手里珍藏。
她低头看了看,红衣?
对了,红衣。
第一次从总督府回来,她被要求换上的就是红衣,同样绣了墨色镶滚的袖边和衣摆,华美之中带了一丝庄重,端凝凛然。
许青窈心中微微一动。
木质楼梯上响起橐橐脚步声,来人仿佛穿了一双木屐,地上有拖摆的窸窣声,衣袍大约极其贵重和繁琐。
她坐在床帐背后,听那双脚渐次踏上楼梯,一节,又一节,一线珍珠样的浮光在枕被和床帐间来回流转,门忽然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风从走廊涌入,窗口忽然亮了,映出窗外婆娑的树影。
夜是这样静,以至于人的呼吸声格外沉重,这彰告着来者是个男人。
如果太监也算男人的话。
反正不是薄青城,她可以肯定,她能听懂他的脚步,何况他每次过来,都是发疯一样长驱直入,哪里会有这样小心翼翼。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恐惧,她的心里瞬间涌起种种复杂情绪,仿佛死期将近一般。
怪不得他们在灯下笑得那般隐秘,原来是三言两语就谈妥了如何出卖她的一夜。
就在这失神的刹那,那人已经站在床前。
帷帐被掀开,高大的暗影笼罩下来,许青窈背靠床柱抱膝坐在床上,见此状,本能向墙角退缩。
“别怕。”
声音并非如想象中阴阳难辨的腔调,而是奇妙地蕴含了一股清冽气息。
这人不如她想象中年老,甚至是,相当年轻。
“我说怕了吗?”她笑着说。
修长的双臂倏然展开,揽上了男人的颈。
就在刚才,看见两个男人灯下相谈甚欢那幕,许青窈脑中有些东西轰然炸开,像被一只捉着拂尘的大手强行清拭尘灰,却不小心将花瓶也给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