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225)
其实他是怕被别人看见。
可是偏偏被人瞧见了——这回是在大厅,他打碎一只花瓶,便被罚跪在门口,人来人往,一些顽劣的丫鬟和小厮扮鬼脸朝他取笑。
“你们看,他还不如咱们呢……”
“咱们的娘又不是□□……”
“也没叫人给沉了塘……”
大约是衾被温暖,他失控地软软地叫了一声娘。
许青窈本来还想把人弄远,听了这话一惊,手上失了气力,再没推开。
上回听他说梦话还是四书五经,梦里还想着考科举,纵使被断了青云路,又商海浮沉那么多年,赚得盆满钵满,热衷功名之心却不减,她听了觉得好笑,默默离他更远。
这回……罢了,也就这一回。
手在他的额头上一碰,烧得厉害,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看来是感染了风寒。
把灯芯挑亮些。
湿衣服都给剥下来,褪到雪白的里衣,手被他按住,死活不肯叫她再动,好像她是个登徒子,他不得不严防死守一样。
许青窈失笑,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这个人睡着的力气都比她大,又存心干扰,试图解了好几回,还是不成,把她的睡袍都给浸了半湿,她无奈扶额,只好下床把针线篓里的剪子拿来,记得这当初好像还是他给买的,她本来是打算拿这个杀掉他,他却以为她要用这个自杀,两个人你来我往许多招,把这剪子倒给抛在了脑后,就这么搁置下来,后来就被丫鬟用来做针线活了。
想不到今天倒有这么个用处。
朝下摆剪开一道,很快就把衣服撕开,后背瘢痕交错,她只知道他胸前有疤,没想到后背也有,她怔住的瞬间,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嗓子又涩又哑,“别看,不好看。”
他停顿了一会儿,翕动着湿漉漉的睫翼,“恶心。”
许青窈愣住,“恶心”两个字好像是她说过,怪不得自那以后再没见他睡觉脱过衣。
第98章
给床上的人换过几茬湿帕, 烧总算退去些,她刚和衣睡下。
就听见外面有人叫:“不好了, 走水了!”
叫声把许青窈吵醒, 她急忙下地。
待赶下去,底下人已经把火扑灭。
心刚揣回到肚子里,就见徐伯背着一个人从祠堂里出来, 身后血流了一地。
待那个人被放在地上,露出苍白秀丽的面庞,许青窈终于看清, 瞬间整个人都在下沉,声音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颤抖, “今墨?”
怎么会?
可是胸口的殷红分明是真的。
许青窈摇摇欲坠,将要倒下的瞬间, 忽然想起三年前新婚, 也是这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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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十七岁, 在一个雨天, 被一领八抬大轿从乡下接走。
来接她的轿子, 是她生平所未见之华丽贵重, 华盖罩顶,四角挑着大红绣球,流苏拂动, 琉璃珠子响了一路, 叮当盈耳,盖过轿外的漫天雨声。
十里红妆, 满城风华, 却无人钦羡,谁不知道那薄家长子半身不遂, 是个瘫子。
她出嫁前曾幻想,她未来的夫君躺在床上,半身不遂,谁来揭下自己的盖头?
那时她还能苦中作乐,要不她先低头,执着他的手将就。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揭下那一方大红盖头的,到底是自己的手。
许青窈一直记得那日。
透过红纱盖头,看见旁边重叠的古怪身影——原来是她的新婚丈夫被人背在身上,给高堂敬酒。
她一个人跪在旁边柔软的蒲团上,头顶朱帕殷红,周围都是喜笑喧阗,只有她森森地与世隔绝,像一具无知觉的白骨。
这个马上就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一双脚无力地垂在地面上,那喜鞋做得太华丽,令人想起下殓的盛装——她的心也跟着朦朦胧胧的,像是大战在即,四周忽然生起大雾,不是吉兆。
直到响起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叫,明月浸润的窗纱上,人影奔忙,灯烛散乱。
许多人大叫着跑了出去,有人慌乱地喊郎中。
许青窈来不及多想,掀起盖头。
人群闹哄哄的,她就像一把剪子,锋利地将人群剪开一个口子。
大家都看着她,声音陡然静止。
正中地上躺一个歪着头的男人,极瘦,薄得像一张纸,面色苍白,嘴角和腔子上都是血,即使湮灭在身上刺目的红袍中,也掩不住那刺鼻的血腥气。
死去的男人身旁,一个鬓发严整簪了红花的老妇,呆呆坐着,面无血色。
许青窈轻轻叫了一声。
这一叫,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固然是因为她貌美惊人,更重要的,她叫的是“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