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226)
一声“夫君”,让人群骚动起来,加大了这场悲剧的荒诞程度——新郎竟然死在自己的婚礼上,而买来冲喜的新娘子,竟然冲死了自己的夫君。
地上的老妇,懵懂地扫了一眼凤冠霞帔的陌生女子,大梦初醒一般,仰天长哭,冲出了门外,淹没于春夜里的无边黑暗。
许青窈蹲下来,将她初次谋面的丈夫抱在怀里,落下眼泪,惹得在场众人全部嚎啕起来,仿佛不哭,也是种罪过。
其中固然有矫作的性质,但更多的是,活人对于死亡的无常和恐惧。
随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砸在那死人的面颊上,薄家大少爷忽然有了气,气若游丝,睫翼轻颤,像一只命不久矣的苦蝉。
看得出他想要说话,许青窈将耳朵递上去。
那人颤巍巍地说:“娘……别怪父亲……”“父亲也要……原谅……”
责怪谁?为什么要怪?
原谅谁?原谅母亲?
许青窈来不及反应,他就从她怀里掉了下去。
这桩糊涂官司,在薄家大少爷入土后,彻底成了悬案。
没有开棺验尸,老爷很快就将这个莫名死掉的儿子下葬。
事情过去几年,许青窈想起这句话,依然感到不解。
只有那位老夫人,传说中身世高贵的尚书之女,在纪念她的儿子,用一种近乎自戕的方式——她一夜白头,并且从此瘫在了床上,再不能行走。
有人说,她儿子的魂魄附在了她身上,来看病的郎中表示这是无稽之谈,老太太其实得的是心病。
但无可辩驳的是,这位遽然丧子的老人,已经完完全全活成了自己死去儿子的模样。
淮安城外。
江畔,拉车的马停在无边幽绿的旷野之中,披着斗篷的古怪老妇蹒跚着朝渡口而去,头顶的油纸伞被风刮得呼呼作响。
“半姑,你别背我了,把我放下来吧。”声音又轻又柔,竟然有几分少女的娇态。
擦了半面妆的老婢还在一往无前。
背上的人摇晃她的肩膀,“真的,我自己能走,我很好。”
半姑脚下一停,把人放下来。
还是掉在了地上。
半姑弯腰要去扶人,老太太却忽然抱住她的腿,伏在她脚下,过了片刻,传来大哭。
她在挽她的裤腿,一会儿又伸出手左右衡量,奇怪地比划,带着笑意仰头,“半姑,这三年来辛苦你了,为了背我,你看,你的小腿粗了多少……”
笑着笑着,好像又哭了。
半姑也跪下去,回抱住老太太,泣不成声,“我就知道老夫人腿好着呢,什么叫吉人自有天相,这就是。”
放在地上的伞顷刻间被风刮走,飘到极远的地方,两人谁都没有去管。
旷野之中只有细细的啜泣。
“旁人都说夫人善妒,毁了我的脸,哪里知道,是夫人把我从那个吃人的魔窟里救出来,才叫我捡了一条命,没被那家人打死。”半姑从前还不叫半姑,是个市井里的小贩,受婆家虐待,走投无路,逃到庙里,藏进了上香的贵妇人轿中,那贵妇人便是如今的薄家老太太。
获救后的几年,于某次外出采买又遇到那家人,那男人心中不平,毁了她的脸,老夫人给她报了仇,又给她画了半面妆,从此以后,她一直以这样的面目示人,人便也都叫她半姑。
“别叫我夫人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谁的夫人,也不是薄家的老太太,我叫叶凤阁。”
被风刮走的油纸伞转了一圈,又回来在她们的脚下。
叶凤阁捡起伞,大半朝半姑倾斜。
两人搀扶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朝渡口走去。
伞下一瀑华发,银丝三千,在风雨中飘摇,老妇人一回头,竟然化为韶齿红颜。
船载走了两岸如黛青山,风一吹,留下的是秋天。
淮安的秋天猝不及防地来了。
“大夫,人怎么样?”
“不幸中的万幸,差一点就刺中心脉,幸好,性命算是保住了,后面就看小少爷的造化了。”
“大少奶奶,不好了,老太太和半姑都不见了。”
怎么会?
老太太长期卧床,行动不便,身边只跟着一个沈默寡言的老婢,两个人又都上了年纪,能到哪里去。
床上的人面无血色,嘴唇苍白,嘴角蠕动,大约是想要说什么,许青窈见状俯身凑近,只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孽种……我不是……”“不……”
薄今墨被刺,老太太离开……想起那些隐秘的传闻,一瞬间脑中电光火石,许青窈好像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