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224)
谁会喜欢潦倒窘迫时的自己呢?
何况所谓恩情该怎么报答?他一向很怀疑这种施恩背后的心思,他只以为这是一种算计,一种类似于生意场上的注资和入股,总是夹杂着连施恩者自己也说不清的控制欲。
又或者,是饫甘餍肥后,随手的一点施舍,花最少的成本享受居高临下的愉悦成就,毕竟大多数人只有面对弱者,才可以毫无顾忌地作好人。
如果是前者,他拒绝挟恩以报的企图,如果是后者,他会给予对应的回报,不过,也只当作买卖而已。
事实上,他也真的没有拿过别人递给他的任何东西,即使是在住柴房饮雨水的时候,挨饿,并不可怕,一个人最可怕的是丧失尊严。
外面忽然下起大雨,天地皆白,船在涟漪和雨幕中疾行。
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
当日回门送礼,为什么许青窈的反应那么大,他终于懂了。
他是在化身为高高在上的施舍者,弥补童年的自己,然而于她来说,却成了二次伤害。
他和她之间有一段相似的经历,原本应该作桥梁,供他们靠近将来,眺望从前,供彼此惺惺相惜,舔舐伤口——可是好像被他给毁了。
吩咐身后的随从:“去,叫玉娘子过来。”
女人着一袭青裳款款从舱里出来,就见男人坐在雨丝斜抛的廊下,面前的红木小桌上摆着几碟清粥小菜。
“看见这个饼了吗?”
薄青城微笑垂眸,眼底漆黑一片,“从前挨饿的时候,你没少给我送。”
“是吗?”女子袅袅落在对面,眉目闪烁,很快又被媚笑掩去,“从前太苦,幸好,我们都熬过来了。”
薄青城听她如此回答,呷一口杯中茶,唇角弧度愈发鲜明。
哪里来的饼,旁人给的施舍,他一次也没接过,只有那一回,是掉在地上了,等周围没人,他才上去捡起来。
现在想起来,土吃在嘴里的滋味,其实也还好,因为人饿极了的时候,是囫囵吞枣,什么也管不得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遽然发问。
女子一愣,眉目闪烁,讪笑,“玉娘,我就叫玉娘啊。”
薄青城不说话了,只盯着她笑。
少顷,起身,“玉娘,这些年你受苦了,你好好休息,我手头还有几件事要办,就不陪你了。”
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说:“我记得从前你最不爱穿碧色。”
女人当即怔住。
怎么会,来前别人分明告诉她,这位主子爷素日最爱的便是青绿颜色。
薄青城脸上还带着笑,音色却极度冷漠,“而且这个颜色,与你也很不相称。”
直到脚步声渐轻,女人才再次抬起头来,看着走廊上男人疾步远去的背影,商媚咬了咬牙,本以为这回接了个大单,一笔到手就能赎身,从此过自己的小日子,谁知道主顾竟然是这么个怪人。
这叫她怎么盯?
昨夜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庆幸你不是玉娘吧”,那声音太低沉,几乎使她以为是自己梦中的呓语。
此刻再对照起方才的对话,她几乎惊出一身冷汗。
薄青城此行乘坐的是一艘快马船,速度十分出色,很快便过了安徽入江苏地界,第三天,便行到淮安,只不过已经入夜。
此时淮安的雨正呈滂沱之势。
派人将这个玉娘安置在府外的别院,薄青城径直去了南风苑。
连伞也没打,顶着风雨,他便朝楼上去。
灯已经熄了,然而满室生香,几乎闻得见青草透出楠木地板的味道。
只是头疼得厉害,他掀开帐子,一句话也不说,就倒了下去。
今天夜里,原本是许青窈和薄今墨约好在祠堂会面的时刻,她因为尚在犹豫,耽搁了不少时辰,本来就已经迟了,这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猝然摸到满床的冰冷气息,更是吓了一跳,打起灯来,看见那双熟悉的眉眼,鼻梁冷峻,唇角锋利,只是此刻面色苍白得不像样。
大约是发现身旁的温香软玉,男人顺势贴上来,要往她怀里钻。
“你干什么!”许青窈急忙将人推开。
薄青城却黏她更紧,像是一条濒死的鱼找到了水源。
许青窈想把人从床上推下去,手脚并用,挣扎了半天,却被他以古怪的姿势困住,口里乱七八糟地喊着些什么,她细细听来,大约是一句“回不了头了,再也回不了头了。”
梦里,他又回到许多年前。
外面风很大,马厩里还算暖和,淡淡的土腥味,小孩蜷缩在角落,紧张地朝外张望,倒不是怕谁来同他抢什么,毕竟除了马粪和稻草,这里再也没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