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220)
少年抚着自己的颊边,赧然笑起来,“真抱歉,没有长到能让你见色起意的脸。”
许青窈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并不是在那时动心,我并非因为你救我而心生好感,”少年看着头顶的月亮,“我不会为了任何恩情而将爱意当作奉献的筹码,你知道吗?世上的一切之中,我最爱的是月亮,月亮救过我吗?没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从船舷俯下身去,朝水中的月亮倒影轻轻一吻。
“我每一次看见的月亮,都是新的月亮。”
第95章
荷叶田田, 小舟在其间穿行,荡开大片清波, 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 月下的两人却是一路再都没有说话。
船停靠在岸边,这一湾莲塘是薄府的一个角门处,厨房果蔬采买运输常从这里出入。
许青窈拂开硕大娇艳的菡萏, 轻巧地上了岸,然后头也不回地说:“我堂弟拿走的钱我会还给你。”
“其实不必,本来就是你的钱。”裕春和的钱庄, 是她一手开起来的,他特意选在她的地盘, 是想帮她收账,收回那笔难算的陈年人情旧账, 她不必欠许家人的, 他们是自愿离开, 已经占够了便宜。
他从前竟不知道, 他的观音, 一直在损害自己的心肠, 来供养罪孽深重的凡人。他要为她破开坚固的塑胚,厚重的泥胎,她应该骑着美丽的骏马纵横山野, 而不是躲在残缺的石像后孤独垂泪。
他想象她从这种漫长的苦刑中解脱出来后的喜悦, 却又不可抑制地开始惶恐。
叫他一个外人窥见自家亲人并不高贵的秉性,放在谁身上都会难堪。
他也不希望拿这个来邀宠, 甚至有点怕被她发现, 认为他多管闲事——一种无中生有的冒犯,他自己也很清楚, 他目前还没有资格染指她不愿为外人道的心酸。
可是以她的聪明,会不知道吗?
下一刻——
她回头露出狡黠的笑容。
果然如此。
不待薄今墨解释,许青窈就说:“你不必多说,我比你了解他们,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你抓住了把柄,他们怎么会对你言听计从,忽然就愿意背井离乡?”
“你似乎对人有些太绝望了。”薄今墨说:“事实是,大伯确实将那些被顺走的银料都还了回来。”
许青窈长眉紧蹙,“都?”声调拐了一个弯儿,透露出浓浓的不信任。
薄今墨失笑,是认输的表现。
“好吧,只还回来一半。”藏在瓜皮帽里的一半。
另一半藏在鞋底,一个巧妙的千层底,是藏银料的好地方。
“我就知道,我早知道。”许青窈的表情不悲不喜,似乎连尴尬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叹了一口气而已。
反正他们已经走散。
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各走各路,三千里路的云和月,足可消散十年悲欢离合家长里短,曾经相聚一场,共饮半江水,同食一鲤鱼,她还是希望他们好。
只是,在商言商,许青窈忍不住提醒,“你把许春官安排在归化城的庄口,不怕他再监守自盗,毁你长城?”
薄今墨敏捷地跳上岸来,暗纹绣竹叶的圆领青袍上沾满莲叶清香。
月色中两人并肩前行,“我已经给那边掌柜去函,制备了详细的章程,如若发现伙计违规,永不录用,”薄今墨停顿片刻,又说:“伯父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想必是会管着他的,何况堂弟到底年龄还小……”
许青窈打断他,“年龄还小?你也就比他大两岁,你在干什么,他又在干什么……”
许青窈难得打开话匣子,“你为百万漕工衣食生计夙夜奔波,钱庄分号开遍大江南北,每日还要读书苦学,准备科举入仕……”
许青窈不知不觉说了一大串,薄今墨止不住嘴角上扬,“原来我在母亲眼里这样厉害。”
许青窈脸热,只好作出长辈姿态,一板一眼地训斥道:“说是怎样博学多才,手眼通天,也到底要顾及着正路才是,每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误了明年的科举,却是因小失大。”
薄今墨掌不住又笑了,“是吗?”
听他语气轻谑,姿态又散漫,许青窈双颊红透,幸好得夜色遮掩,顺手扯出尊长威严,“不许这样。”
“这样是怎样?”少年这回却是换了认真的神色,推开雕花木门,长腿一迈,堵在槛内,朝她拱手作揖,“我对母亲一向恭敬。”
听听,这叫什么话,口里说的“恭敬”,眼下却又分明举止荒疏,语气放肆,站在夜里似一堵神佛塑像,极霸道地拦住她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