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221)
见他还没有让开的意思,她便有些恼火,不管不顾,闷头朝前,迈进门槛,双脚踩在他的黑面云纹履上。
然是如此,额头也只到他下颌。少年人便是如此,在不注意的几天里,就会节节拔高,翠竹一样挺拔丰饶,简直使她要疑心是自己的身高在缩水。
被她踩着,他一声也不吭,他越是安静,她越自知理亏,乖乖下来,后退一步,他作势伸手,要将她扶稳。
明明他的手还悬在空中,两人却都轻轻一颤,头顶的碎茸发细细密密地痒,她闻到他身上竹叶莲花以及露水的味道。
“窈窈。”他忽然哑着嗓子唤她的名字。
“做什么?”她抬头,洁白明亮的额头擦过他唇畔,他几乎是用尽了生平的忍耐力,才没有在上面印下一个吻。
“给我一个机会。”
眼见她发呆,一直不说话,他带着恳求的迫切,惶然,迷醉,眸色深晦,如同大雨中飘摇的火焰,海上焚烧的船,“可以吗?好吗?”
两个上扬的尾音,一个破釜沉舟,一个孤注一掷。
许青窈沉默良久,被夜色啃噬掉半边脸,过了一会儿,抬头指着耳朵,笑容带着亏欠后的讨好,“耳鸣得厉害……”事先准备好的“没听清楚”四个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听得实在是太清楚了。
他好像快要哭了。
那一双眼睛雨雾朦胧,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趁她神情有片刻的松动,少年忽然俯下身来,在她左耳的耳廓上轻轻一碰,“这样也听不清吗?”
她睁大眼睛看他。
他似乎有些无奈了,“你明白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她心跳得厉害,不敢与他对视,手握成拳,过了很久又松开,泄气一般,终于还是在心底幽幽叹一声:对不起。
他们这样的身份,如何能在一起,她简直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
他还年少,未来大有可为,倘若有朝一日青云直上,出将拜相,紫蟒加身,她以什么身份站在他身边?
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和无畏,她其实是个奇怪的胆小鬼——当有人做她的敌人,她感到兴奋,若是有人要做她的良人,她却只会一味地缩着脑袋退后。
况且,还是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良人——都见不得光了,还能叫作良人吗?
她长久地沉默着,留给他一截苍白的颈子,发髻被江风吹乱,却比齐整的时候还好看。
她不说话,他脸上的光随之一寸寸熄灭,直到整个人的肩头塌下去,像是被夜幕牢牢摁住,摁到绞刑架子上,作出一个引颈就戮的姿势,然而,有些刀不必彻底落下,也能叫人疼得厉害。
她颤抖着摇头。
果然,还是……不行吗?
“窈窈,”他哀哀地叫着她的名字,像一匹迷途的梅花鹿,“别一口回绝好吗,你再想一想,三天后,三天后再给我答案,让我有三天的时间来幻想一生。”
“倘若你真的无意,我此生绝不再纠缠。”少年修长隽逸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决绝。
“可是,如果你怕的是我们的身份,我会想办法,世上哪对相爱的人会没有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千丝网吐得干干净净,在船上,他不知道把心事默诵了多少遍,可是现在全无章法,只好捡着什么先说什么,舌头牙齿脑子轮流打架。
“我不会再让世俗为难你,更不会让它困扰我自己……有朝一日,月亮会落在我怀里,那时你不再是薄府的媳妇,我也不是薄家的嗣子,高门大院里,不缺我们两个,世上相爱的人里,却定然是少不了我们这一对的,窈窈,你明不明白。”
许青窈几乎是落荒而逃,然而天上的月亮不肯放过她,一直到她上楼,穿廊,关门,它还要从窗牖的雕花里钻进来,好像她真的落进了月亮里,而月亮,被什么人抱在怀里。
她的心跳得飞快,一刻钟之内就生出几百个小月亮。吓人。
-
角落投下模糊的一团畸影,乍然看去,那样窄的肩上,竟顶着两颗人头,于是,就连声音也被压得颤颤巍巍。
“半姑,听见了吗?”
“回老太太的话,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
“薄府要乱了。”
“薄府要乱了,哈哈哈哈,这都是老爷的功劳,他为这个家带回来一个孽子,是他和这个孽子,一起害死我的儿子。”
“老太太,大少爷是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