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72)
“老伯将这些都卖与我吧。”
许青窈还是留下了所有灯具的钱。
钱货两讫后,便用眼神吩咐车夫上路。
一半的璀璨华光被马车载走,剩下的一半遗落在身后的雨夜里,点亮了古老的粉墨戏台。
“公子。”
随着一声问候,一只狐狸形制的提灯照亮少年精致无暇的半边脸。
片刻,各色花灯便堆簇在马车之中,苍青色纱织长袍被烛光环绕,竹叶暗纹栩栩如生。
付钱的时候,爷孙俩坚决不要,说是前面的贵人已经付过了,不能再占便宜。
这让徐伯有些犯难。
最近少爷忙着将钱庄分号开遍大江南北,他们一整天都在钱庄处理新旧账交接问题,忙到这时才出来,结果一出来,就赶上了这场倾盆大雨。
两个倔强的老人你推我搡,好像那袋碎银是烫手山芋,雨中,马儿的响鼻喷出阵阵白气。
“徐伯,走吧。”马车里的人发话。
紧接着,两把鎏金披银的竹骨绸伞以撑开的形式,滚落地面。
徐伯会心一笑,翻身上马。
这两把伞不知抵得上这里多少宫灯了。
“老人家早些回家罢。”
马鞭闪电般划破黑夜,车轮辘辘,消失在静谧的雨夜长街之中。
第73章
“薄青城。”
黑暗中, 轻快的女声从天而降。
灯笼像发光的鱼群,女子绿色的襦裙似一尾碧鳍, 被簇拥着游入室内。
“这些都给你。”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那声音濡然有笑意,在冰冷的地面,炸开水花。
厚重生锈的铁笼, 顷刻间被莲花灯、牡丹花灯、螃蟹灯、鱼灯、龙灯、蝴蝶灯和书形灯、扇形灯、伞灯、磐灯、羊角灯、绛纱灯层层叠叠包裹起来,像是一座发光的宫殿。
男人蹲守其中,身上的纻罗丝袍暗纹流转, 像是贬谪下凡的仙人,又如同一只被华灯囚住的困兽。
窗外大雨倾盆, 天地滂沱。
竹骨伞远去。
七步之外,伞下的人回头, 低声喃喃:“你曾经送过我两盏灯, 一盏是描词的绿色漆灯, 一盏是久经不灭的滚地竹灯, 现在我还给你, 用这世上所有的灯光。”
她现在算是对他好吗?
伞面微倾, 几点冷雨簌簌,许青窈失笑。
面对一个被迫失去一切的人的时候,原来每个人都是可以无限慷慨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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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雨还是没有停。
许青窈就在会馆里小住下来。
其间, 许青窈听闻, 淮安城里忽然来了一群北方商人,操一口流利的关中话, 她出去一看, 便知是陕商和晋商。
近些年,陕商和晋商走得近, 人称“山陕商帮”,本来山陕商帮与江南的徽商是三足鼎立,现如今却成了两军对垒。
细说起来,这都得归功于一条商路,所谓“北棉南下,南布北上”是也。
自打黄道婆的织棉技术从琼州传入松江府,江浙就成为纺织重地,然而相比于时兴的技术,当地的产棉量却相形见绌,与之相反的是,山陕虽然盛产棉花,纺织能力却有限,源于气候干燥,织布断头多,产量差。
再加上西北东北两地苦寒,长期需要大量棉布输入,这就促使三大商帮不得不交流协作,造就了一条贯通南北的商路——
由晋商和陕商在北方采购棉花,沿运河载至江南进行加工,等棉花被织成布匹,再从徽商手中回购,装货启程,运至北地贩卖销售,从中赚取大额利润。
许青窈略想了一想,今年这会儿明明才刚到六月,怎么北商就往南来了?
往年都是七到八月,晋商才运棉过来,向江南的布商交付原料。
她派人出去打探,结果说是这批商人这回下江南,身后没有带任何货物。
这就奇怪了。
一直等到三天后,这群人还是在四处悠游玩乐,把淮安城的山山水水都逛了个遍,甚至还包了几艘乌篷船,直往徽州和扬州去了,看他们白日放歌,夙夜醉酒的样子,似乎此行真是来纵情山水的。
人家没公开行程,本地的商会自然也不好先去登门叨扰,至于棉布纺织的生意,牵涉的也不是某一家,因此大家普遍都在观望。
这一夜,又是雨。
许青窈点过茶叶的龙门帐,刚才睡下,就听外面笃笃敲门。
“大少奶奶,不好了,底下粮仓漏水了。”
许青窈披一件青色绿萼梅刺绣披风,掌灯前去开门。
“怎么回事?”
旺儿神情焦急,“大少奶奶,底下仓库漏水,二爷住的地方都快被水给淹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