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52)
“这下,你觉得女孩该吃那个米吗?”
薄今墨沉吟良久,“该吃,而且必定要吃。”
“为什么?”石像后的人在焦急地好奇。
“一个母亲,同时也是一个妻子,为了子女和丈夫,做出牺牲,自然可敬,然而为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又是另一种可歌可泣,看着女孩子吃下那些米,也就表示着妇人获得双重的豁免,她在心里会为自己开罪,屈辱也就不值得为屈辱了,只是一次普通的,粮食的耕种和收获。”
“可是这个女孩子明明看出了一切,却还咽下了粮食,你说,她是不是伪善?”
“求生乃人之本性,假如女孩因为看出端倪而选择不吃,妇人的疑心会像大树一样疯长,变成缠绕双方的藤曼,由此说明,就算是伪善,从结果上来说,也能实现善的目的。”
“最后一个疑问。”许青窈问。
“那一天,其余的两个孩子都没有察觉那些蛛丝马迹,所以吃得很高兴,而那个女孩,却因为提早的洞悉一切,将眼泪和粥一起咽进肚子里,并为了那一刻的负疚,出卖了自己的一生,从这一点上来看,你说,聪明是不是一种罪?”
“聪明不是罪,过度的负罪感才是罪。”
佛堂空寂,再无声音。
“谢谢你。”里面的人已经泣不成声。薄今墨几乎确定,这是一位年轻的女人,故事里的女孩子,正是她自己。
少顷,薄今墨正色道:“好了,现在轮到我来问。”
“故事里那个男人,怎么从始至终都不说话,他也吃得很高兴吗,他没有出去找米吗?他发现真相了吗?”
“因为他已经走不出去。”她几乎是立刻就说,像是要为此辩解。
“为什么?”
里面的人沉默良久,能听见眼泪砸落在石台上的声音,“他曾割掉大腿上的肉,所以一步也不敢走。”
薄今墨倒吸一口凉气。
“你也曾为这个负疚吗?这份肉有没有超过对于米的负疚?”
“有负疚,但是并没有那么复杂。”里面的人很快就回答。
“为什么?”
“可能是血亲关系替我消解一部分愧疚,也可能是,割肉的痛苦在想象中没有那么耻辱。”
“所以,归根到底,你是为耻辱而负罪?”
她流着泪在观音像后点头,然而他看不见。
“我是为爱与恨不能纯粹,而感到痛苦,我不能恨我恨的人,也无法去爱任何人。”
薄今墨沉声,“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正面临这样的痛苦,在夹缝中求生。”
“这次,你来问,或许我可以尝试回答。”女人说。
“不了,你好像更信任陌生人,而我不一样,我信任我已经信任过的人。”
“你很自信。”
“我是一个商人,商人若是连自己都骗不住,怎么去骗别人?”薄今墨笑道。
“你是文人,不是商人,因为你知道你在骗人,一旦你知道,那么你已经骗不了自己了。”许青窈笑道:“我见过一个人,比你更像商人,好的商人是连自己都骗的人。”
槛外骏马的嘶鸣在空谷中回荡,打破古庙内的寂静。
“观音菩萨原来不是腾云,是驾马。”薄今墨笑着说,点破她藏身石像后的故弄玄虚。
“可以把你的衣服留给我吗?”许青窈有些羞涩地说。
薄今墨音色略微发冷,“我的衣服上有血。”
“大约总共有几千人的血。”你不怕吗?他很想问。
“恐怕你自己的更多。”
少年笑声清朗,透着一股冰凉的残忍,“你说的没错。”
外面传来阵阵窸窣,一件冰冷而精致的丝织圆领大红袍衣被他留在香龛上。
少年穿着一身雪白中衣走出庙门。
等到足音消散,许青窈探着半张脸从观音石像后爬出来。
红色丝袍将她罩住,肩头有濡湿的腥意,她只觉得,像是被神灵拍了一下肩。
走出庙门前,她忽然回过身,长跪不起,直到流下两行清泪,才俯身趴在地上,重重地向观音磕了三个响头。
女子骑在马上,红衣飞扬,乌发如羽,仿佛像被嵌进了一块流淌着绿色汁液的玛瑙里。
第65章
贺昳手里抱着算盘, 手指拨得飞快,声音悦耳, “济愚, 这土匪可真有钱。”
少年坐在窗下,一半侧脸被日光照亮,发出玉的清润来, 他是在想,昨日在荒野里见到的骑马的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