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51)
他想,原来菩萨是没有腿的吗?
她的头发太长了,又长又密,瀑布一样,遮住所有外露的曲线,因此就像穿着一件密不透风的鸦羽黑袍,比庙台上新成的观音塑像还要端矜。
从未见过观音散发。
眼看她忽然消失在一棵粗可十人合抱的古树背后,再出来,已经骑了马,那马儿可真漂亮,深不可测的黑眼睛,柔顺发亮的红鬃发,他这才意识到,菩萨向他来了。
他当即背过身。
这里有无数可供躲藏的参天古树,深不可测的幽绿草塘,然而他只是停留在原地,背过身,显示他的无辜和绝非出自本意的冒犯。
马儿的蹄声慌乱,他还是冒犯到对方。
一阵枝干轻微折声,树叶刷过肌体的窸窣——马儿和它的主人大约已经远去。
他好像迷路了,绿色长到了他的眼睛里,除了绿,再没有一种颜色,没有一条出路。
原地绕过数十圈以后,他凭借着一腔孤绝,终于走出这座冰冷的深谷,前面赭红色的崖壁上悬挂着一座古庙,迈着酸涩的双腿,他好奇地靠近,这才看清,原来小庙的底座,是一尊峥嵘的巨石。
一抬头,一尊斑驳的石观音像正睥睨于他。
心跳猛然漏了三拍。
时人流行志怪笔记,少年一向秉持孔老夫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眼下却也开始怀疑,方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或许是出于敬畏,或许是歉意,他跪下,向佛像恭恭敬敬叩了三次首。
最后一次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声音。
“世人皆求佛,佛求谁?”声音出自那尊面目模糊的塑像。
薄今墨想起东坡先生与和尚佛印的故事,苏东坡问:“世人皆求佛,佛求谁?”佛印答:“佛求自己。”
于是他也就这么答了。
“佛求自己。”少年说。
观音像说:“我苦于自渡。”
薄今墨不知此话由来,只好以佛经相应,“《五灯会元》记载:师寻居丹丘瑞岩,坐磐石,终日如愚。每自唤:‘主人!’复应:‘诺’。乃曰:‘惺惺着,他后莫受人谩。’”
一片寂然。
半晌才传来声响,“我知道这样一个故事。”
“某朝某地某年,天降异灾,蝗虫过境,那一年的庄稼颗粒无收,村上的人死了大半,只剩零丁几户人家,其中就有这么一对夫妇,男的木讷,女的尖刻,家里孩子有两女一男,大的女孩儿是男人的侄女,因为父母双亡,寄养在这家人门下,婶娘对她一向很差。那一年,全家饿了七天以后,将要死了,那个素来尖刻的妇人,出去到邻县娘家打秋风,第二天回来,果真带了粮食,只是额头上还血迹斑斑,她回来就说,是磕头磕来的,她沿着长街磕遍了头,才讨回来这么一点粮食。”
“可是,也只有一点,你说,她该给那个寄养的女孩儿吃吗?”
薄今墨不假思索,“自然该给,我听闻饥荒时,凡是发生相食惨案的,都是以食物分配不均为开端的,倘若他们故意遗漏了那个女孩,再到饿极的时候,可能就要打起人肉的主意,吃了一次人,还怕第二次吗?再到后面,怕是要互相打起对方的主意了。”
“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子起到一个底绳的作用?”
“正是。”薄今墨说完,不忘问:“所以,后来给了吗?”
“给了,分成了五人份,两个大人,三个孩子,都垫了肚子,后来终于等到官府的赈灾粮,这家人也成了村子里唯一完整存活下来的一家。”
观音像后面又传来声音,“可是,这个故事只讲了一半——”
“妇人那个额头上的伤疤,并不是磕头磕来的,而是用石头砸的,所以,她的粮食,其实是通过另一种途径换来的。”
故事听到这里很离奇,薄今墨忍不住问:“什么途径?”
观音像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已经有些哽咽了,“那天妇人在灶上熬粥前,曾脱下衣裙,□□地爬在地上,仔细地拈出衣服里面的每一粒米。”
薄今墨心里重重一震,耳边像是有古老的钟声响起。
他也觉得自己的心被扯成一块鼓皮,几粒白米在上面跳来跳去。
石像背后再次传来声音,这次已经很压抑,“那个女孩子注意到,妇人额头上的疤,是新鲜的,伤口很尖,没有尘泥,不可能是磕长头导致的破损,更像是用尖锐的石块所砸,而且是在回家前不久才砸;那个地方破得不偏不倚,不轻不重,就在眉心,不是自己动手,不会那么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