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25)
薄今墨说了这么大一段,有些口干舌燥,老舵主见他喉头翕动,亲自去给他倒了杯茶来,笑眯眯地问:“你这小子翻这么多陈年旧账,难不成是想替隋炀小儿翻案?”
“不敢,”薄今墨接过茶盏,老实回答:“我哪敢在您老人家面前托大,只是论述详细些,叫义父考校我的功课罢了。”
就算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也难以招架住后辈刻意的服软和讨好,老舵主笑得有些开怀,“实不相瞒,你说的这些路我大都走过,但不知道这水底下也藏着这么些陈芝麻烂谷子……”
“对了,隋炀帝的事你继续说。”老人坐进太师椅中,端着茶壶焐手,似乎是打算常听下去了。
“隋炀帝既为暴君,那其饱受诟病的开通大运河之举为何还能得到后世的追随和效仿?由此可见,隋炀帝纵有暴君之名,以大运河作为佐证实不可靠,而对于开凿大运河的根据则更为荒谬,民间广泛流传的一种说法是‘看琼花’,然而琼花出现是在宋代,可知这是杜撰,隋炀帝早在迁都洛阳时就说‘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通,贡赋等’,由此可见,隋炀帝开通运河的真正目的,恐怕并不是赏玩游冶,而是试图将广大南方划入统治域下,不仅是提供税赋,可能还有军队,数年之后针对高丽的战争中,获得大量来自江淮的兵卒还有粮草显然证明了这一点。”
“好孩子!”老舵主听得十分激动,“我当初真是没看错你!你这书没白念!”
“不过,”说完上面的话,老人忽然神色一变,眯着眼冷声道:“可是开凿大运河死伤者众确有实据,你如何解释这一点?难不成你把咱们这些卖苦力的下等人的命,都不当命吗?”
这话问得相当诛心,薄今墨一直知道,老舵主因早年在漕船上跑帮,常年和士宦官吏打交道,没少受气,因此对读书人颇有成见,他才在书院待了三年,今日又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是要引发老舵主的疑心了。
想到这里,“无可辩驳,”薄今墨当即肃声道:“儿子这番话的目的本不是分辨什么劳什子昏君明君,那是史书家之言,如一味地盯着个人之善恶,背后真正的祸端恐怕要永远隐身,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正是如此,儿子不过是想析明那些混沌之物,还万物以本相,如此,方才能清浊有理,天下恒平。”
“好一个‘天下恒平’!”老舵主起身赞道。
“今墨,我知道你一向聪慧,只是不知你小小年纪,竟然有此敢为天下先的魄力,有你继任漕帮总舵主之位,我也就死而无憾了!”大约是因为情绪波动,老爷子咳得十分剧烈。
“义父身体康健,再活一百年也是无虞。”薄今墨顺手取过桌上的痰盂,双手捧在老人面前。
老舵主推开痰盂,摇头笑道:“还活一百年呢,再活下去,不成洞庭湖里的老王八了,我这一生都在江河湖海上晃荡,老了再泡进水里,我可受不了。”
薄今墨听了不禁有些伤感,脸上还是勉力堆出笑来,从袖中取出一青瓷小瓶,“这药是按照前朝的一味古方配制,据说有益寿延年之功效,义父暂且先用这个,我日前才知道某地乡下有个隐世高人,医术很是了得,正打算请来坐诊,到时您可要为我们验一验这高人的本事,看是不是沽名钓誉的虚徒。”
老舵主听出来义子话里的慰藉,那一双向来明察秋毫的慧眼濡然有些湿意,却也只是笑着说:“好。”他能帮上这孩子的地方恐怕不多了。
老舵主闭着眼,假寐片刻,沉声道:“今墨,现在几月了?”
“回义父的话,现在是五月。”
“五月了吗?”时光不等人啊,他们这些江上行走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天时地利。
“今墨,还有一桩事,我今日一定要问你,漕粮海运,你怎么看?”
第58章
离开总舵议事堂前, 薄今墨一只脚刚跨出门槛。
“你就跟我实心说一句,”虚弱的老人站在门口, 阳光透过门窗上的菱花格, 将那张颧骨高耸的苍老面庞切成明暗交织的条条框框,“海运的事儿能成吗?”言下之意就是漕帮还能不能保住?
薄今墨当然听得出来老爷子的意思,只是一时思绪沉浮万千, 不知如何开口,遂模棱两可道:“事在人为。”
“谁为?为谁!天地阴阳,正邪两赋, 漕船江上行,沙船海中游, 漕船不是沙船,江水也终究不是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