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26)
“但江水终究是要流到海水里去的!”
老舵主一愣, “今墨, 饮水不忘挖井人, 我们漕帮的这口井拱卫的不只是百万京畿, 还养活了咱们这一对无家可归的老小, 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废物你可以不管, 但漕帮上下数十万兄弟的身家性命,你不能不救!”
薄今墨沉默了,穿堂风吹过, 他的袍角无声地撕扯, 像一株正被狂风撼动的青松。
过了很久,他终于转过身子, 俯身下拜, 对着门内的老舵主,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看着少年离开的决绝背影, 老人跌坐在椅中,久久望着天上的太阳,眼中不知不觉蒙上一层白光。
另一边,薄今墨刚走进恒昌记,柜台后面的小伙计就跑上前来,“掌柜的,驿站递来一封青州的信。”
薄今墨拿着信走进内室,拆开火漆,原来是他在青州书院的恩师祝渊所写,大意是问他是否一切安好;又问了几句有关科考的事,嘱咐他温书习作,莫要流连艳炽人间,以致光阴虚度;直到信的最后,才谈到正事,是要他务必稳住漕帮,助朝廷大开海禁,将两江漕粮安然运送至京,使海运大成,一改漕粮制度的百年积弊。
他知道恩师为开海之策呕心沥血大半辈子,仅海禁和漕制两事,就上书过朝廷数次,然而皆以失败告终,现在朝局危乱,正是大道行时,“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士人所求,不过于此。
薄今墨点燃烛火,将信烧掉,负手站在窗前,只见楼下运河流水潺潺,正午日头下,光波粼粼,贩卖杂货的彩舟在水面轻快滑行,他想着自己是那艘船,明明预备要到大海去,然而却不得不永远囿于江河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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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的时光总是比别处慢些。
柴屋,鹤巢,青松,竹篱。
“唯有杨花似相觅,因风时复到床前”,薄青城不在的这几天,许青窈就与这些东西作伴。
她有时候想,就这样隐居深山了此残生也不错,有时又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就死在回来的路上,或许已经被野兽叼去了,否则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她出去找了几天,没见到什么残骸,倒是自己好几次被狼盯上,这使她更不敢随便行动。
那个人走的时候把马也牵走了。
于是她又想,如果没死的话,他把自己扔在山里,是打算报复她,叫她自生自灭;还是山水一程,就此别过,再无瓜葛?
她现在身无分文,盘缠路引都没有,听说附近山下水泊里还出了一伙强盗,拔寨为营,烧杀抢掠,她现在出去,恐怕性命难保。
幸亏藏海寺就在附近,每月十五是给庙里菩萨上香的日子,许青窈打算趁着那天上山的人多,再寻机离开此地。
也就是几天的工夫。
这日,她正在井台上打水,听见门前响动,跑出去,瞧见篱笆草丛里一团火红若隐若现,同在的还有一支白色箭羽。
是只狐狸,被箭射中的狐狸,正凄凄哀鸣。
一个身材高大斜披鹿皮的男子俯下身,捉住狐狸后腿,把它给吊起来,幸好,没射中要害,钉住的只是耳朵,许青窈松了一口气。
瞧见柴门后藏了个人,男人似乎觉得有点新奇,喊道:“出来,我看见你了。”
许青窈不得已站出来,怕扭扭捏捏更叫人多疑。
男人远远地锁定她,“你住这儿?”然后抬眼打量她身后的柴房。
“我同郎君来藏海寺上香,在此别院暂居。”许青窈大声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毕竟孤身一人,不得不扯谎来寻求庇护。
眼前这人打扮得像是个猎户,却比寻常猎户多了一丝匪气,许青窈心里更是戒备。
此时听了她的话,男人把视线从后面房子收回来,全神贯注挪到她脸上,打量她片刻,嘴角露出点好笑的意味,“山里狼多,你们小夫妻当心着点。”
“自是如此,不过我们也有弓箭,只怕野兽更要当心呢。”
“是吗?”男人皱着眉,“你们是哪儿人?”
“淮安,淮安城里的。”
“我瞧你像大户人家的夫人。”男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许青窈暗道不好,这人不会想绑票吧。
幸好,男人并未多做停留,将狐狸耳朵上的箭头拔掉,随手扔在地上,将狐狸挑在肩头,抬腿就走。
狐狸凄厉鸣叫。
许青窈不经意间瞧见那狐狸隆起的腹部,心头不禁一软,原来是只怀崽的母兽。
正打算叫住男子,又犹豫了,不合时宜的善心,很可能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尤其现在是荒郊野岭,眼前的男人又比自己高大太多,真要动起手来,恐怕没有她的还手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