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24)
三年前黄龙渡口, 北上求学, 义父亲自替他送行, 只是彼时他刚被收为薄家嗣子, 只能在薄大老爷身边尽孝, 故此不能与义父共话离情,二人四目相对,也只遥遥一望而已。
也是这个黄龙渡口, 他曾在此扛包卖力, 那时他家贫年幼,因为撞到贵人, 便被一群刁奴豪仆毒打教训, 义父恰巧带人来码头点货,将他于如雨拳脚中救下, 临走时,还是孩童的他扯住这个救他的人的衣角,说:“我想读书。”
这话实在令人惊骇,码头上三教九流横行,什么人都有,唯独没有读书人,众人一时都怔住,救他的人倒笑起来,“读书?读书有什么意思,跟着我学本事才是真,你学不学?”
这事儿要搁别人,早满口应承了,可是这个小东西却犹豫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先学本事,再读书。”
烈日下,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闪闪发亮。
彼时的薄今墨还不知道,面前这人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漕帮舵主。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见这小孩长得眉宇澄慧,即使满身灰尘,都盖不住的清贵不凡,不禁开口赞道:“是个贪心的小子,却很实诚。”
又说:“世上贪心的人很多,愿意把贪心说出来的,却少!”
随即看向左右,高声道:“人怕的,不是贪,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敢想的人才敢说,敢说的人才敢做,只有敢做的人,才敢当!这小子,是个好样的!”
码头上的兄弟们最爱听这种话,都是跑江湖下苦力的,平日也没人教那些书本上的道理,听见老大这么说,又威严又亲切,因此都拊掌附和,人群里不断有人看过来,薄今墨一直记得那种眼神,就是在那些被汗水和灰尘浸泡过的眼睛中,他从挨打受气的码头小工摇身一变成了漕帮舵主的义子。
满室药气散开,似乎再没有方才进来那么苦涩,反倒让人安定,此时想起前尘往事,薄今墨心里不禁动容,温声道:“我也甚是思念义父。”
“这次你能顺利从青州回来,也是死里逃生,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薄今墨道:“全凭义父搭救。”
这并不是虚话,要不是靠着漕帮的消息和人马,提前避开那场船祸,他恐怕早已葬身鱼腹。
“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幕后黑手?”老人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个人和沙船帮关系匪浅,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时局晦暗,暂时还动不得。”
老人“唔”了声,态度很模糊。
薄今墨知道,这事儿要搁在从前,老爷子肯定要训他了,在江湖义士中,深思熟虑基本上就等同于瞻前顾后,说得更难听点,是畏头畏尾,连杀身之仇都不敢报,还有何颜面在道上混?可惜的是,今时不同往日,海运一开,漕帮式微,连老爷子这样啸聚南北的枭雄,也有些力不从心了,从这事儿上就可见一斑。
老舵主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扯下去,便问:“听说青州书院在读书人里甚是有名,你学得如何?”
薄今墨心想,老爷子这是要考校自己了。
遂拱手呵腰,“请义父指点。”
老舵主摆摆手,“指点不敢当,你老子我是一介白身,斗大的字不识,这辈子也就沾沾你的光了!”
见义父端起桌上的茶碗,一气灌了海量,薄今墨上前递出自己随身的巾帕,老人却摆手说不用,随手拿袖子擦过嘴,趿鞋下了地。
走到那架龙骨船面前,老人沉吟良久,开口道:“就从这艘船开始说起吧。”
薄今墨知道,这是终于要点题了。
危急之秋,担心漕帮存亡的不止老爷子,他也是其中之一。
书院里本不教这个,他也是关心则乱,把自己封在藏书阁上琢磨了好几个月。
也就是这几个月的苦工,才让他现在能游刃有余地站在纵横大运河南北数十年的漕帮舵主面前“班门弄斧”。
“传说隋炀帝为观赏江南琼花之姿,命人开通南北大运河,发动百万民丁服役其中甚至包括妇孺,在其横征暴敛下,这项工程仅用五个月就得以竣工,之后隋炀帝为宣曜其功,便举全国之财力物力进行了震撼南北的游行,据说连乘船就有六种,龙舟、凤艒、黄龙、赤舰、楼船、篾舫,”薄今墨指着面前的骨架模型,“这就是其中之一……”
老舵主点点头,“不错。”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薄今墨道:“世上大多以为大运河乃是隋炀帝开征,此人也因此背上暴君之名,但其实早在文帝时期,为了运输关东物资,就凿引渭水,开通了广济渠;隋炀帝即位后,迁都洛阳,开通济渠、邗沟、永济渠、江南运河,连接南北水脉;而将大运河开凿成如今的模样,却要归功于后世:在唐宋两朝,大运河不断进行多处扩建修整,‘通便纲运,民旅皆利’,而最终使大运河定型,则是在前朝的忽必烈汗时期,通过临清到东平之间的济州河,终于使北京到江南的路段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