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23)
这当然是气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剩几许时日,或许连传宗接代的工夫都是奢望,他昨夜晕倒在灶膛旁,连头发都被燎掉一半。
听见脚步声渐次远去,许青窈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四周看看,没有发现自己的衣服,过了一会儿,红马过来,走到门口,口里衔着几件长衫短衣,轻轻堆放在窗台上。
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那马儿腾起前蹄奔远了。
许青窈摸着半干的衣裳,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光景,竟连衣服也忘了穿。
原来这里就是藏海寺下的山间别院,公翁曾隐居于此的“打果轩”,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起点。
等到她穿好衣裳出门的时候,薄青城和红马已经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站在悬崖边极目远眺,见对面陡峭的崖壁上,几个茶农在手脚并用地攀爬。
头顶的太阳热烈地炙烤一切,她这才敢于回忆昨夜溺水的情状,那时她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谁能想到,救自己的是一匹马,一匹已经得到自由又甘愿折回来冒险的马。
可偏偏也是那个人的马。
就像她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那样一个荒诞的产物,却偏偏救过她一命,两次,两次她都将要死在水里,最终都被诡异的命运所打捞,然而那被浸泡过的记忆,永远留下了灼烧肺腑的盐分。
她仰起头,心里不禁向上苍质问,“为什么命运偏偏要如此折磨我,置我于万劫不复的,都是曾经给过我希望的,救我于濒死之间的,却是我所憎恨的,恐怕我这一生,爱恨都不能纯粹。”
潮湿的衣服在日光下很快就被烘干。
峭壁上采茶的农妇放下盘在头顶的辫子,正围坐在陡峰上交谈,似乎是采到了自己满意的茶种。
她定定地看了她们很久,心想,自己与这些人相比,还是太虚弱了。
她重新沿着原路回去,刚走到篱笆外,就见红马在低着头嚼草,薄青城在檐下挥动着斧子劈柴火,已经码起半人高的柴垛。
她从他身边走过,他恍若未觉,一心一意劈自己手底下的柴。
当看到他那些胡乱束着的烧焦的头发,她愣了一下,转过身,径直进了灶房。
经过他身边时,她有意无意地撂下一句话,“你的粥我还给你。”
然而,他连头也没抬。
果然,后面饭煮出来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出了院落,这回没牵马,许青窈猜测,他是要去不远处的藏海寺。
从前就听说他是藏海寺有名的善士,经常供养三宝,但是此人显然不信因果佛缘,这回倒是能派得上用场了,想必寺里斋饭丰盛,也确实不必同她讨晦气。
薄青城来到庙门前,很快就由主持师父亲自接引入内,只是同许青窈预估的不同,他这回是去到她母亲蓝氏的香龛前,上了三柱香,虔心跪拜。
偏殿里有僧人在唱经,“……山川溪谷土地,所生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密云弥布,遍覆三千大千世界……雨于一切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如其种性,具足蒙润,各得生长……犹如大云,充润一切,枯槁众生,皆令离苦,得安隐乐……”
木鱼和唱经声叫他躁动不安的心神终于平静下来。
大殿里檀香袅袅,薄青城心里忽然就想起在蜀地的那次,一个江湖术士给他摸骨算命,说他的命途杂驳,有如蜘蛛结网,危楼高塔,要破此劫,必得离祖出家,朝晚念佛,难道真就如此吗?
他的心里一片荒凉。
此时,忽然外面一阵骚动。
薄青城起身,出到山门外面,见几个和尚正拿着笤帚赶一个奇装异服的男子。
那人操着一口古怪的腔调,见了台阶上的薄青城,忽然就像抓住了救星,急忙扑上前去。
薄青城说:“我并不认识你。”
那人却道:“我认得你。”
第57章
淮安西府码头, 漕帮总舵议事堂后院。
室外春光潋滟,山石蓊郁, 草木扶疏, 室内却相当精简,紫檀木八仙桌一堂,楠木立柜一架, 正厅摆着一架颇有规模的龙骨楼船模型。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僮上前掀开帐子,浓重的苦药味满室流散,既而传出一阵猛烈咳声。
穿绉纱绿圆领袍的少年趋步上前跪拜, “拜见舵主。”
“今墨来了?”
罗汉榻上盘坐的人须发浓密,要不是脸上纵横的纹路和清癯的病体, 丝毫看不出已近残年。
薄今墨躬身道:“义父。”
老人说:“想来你我已有三年未见,当日黄龙渡口一别, 如在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