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11)
她的额头已经湿透,眼神涣散,被海浪掀来又翻去,只好紧紧裹住唯一的浮木,寻求某种艰难的解救,就像一条妄想上岸的鱼。
涡流激撼了他,他意图冲破重重迷雾,却忽然被危险的尖岬咬住,妄想用蛮力征服,把贝壳碾成齑粉,海藻化为泡沫。
腹中的疼痛终于如期而至,她从迷失的海上归来。
白浪,青烟,海帆……一时全都不见,云层压覆云层,水天一线,过了些许时辰,尽数化为一片红光。
她终于有勇气彻底推开他,抽搐着蜷起身来,极力展现自己的疼痛。
血腥味儿涌上来的一瞬间,他半撑起身子,茫然地盯着她——
待摸见衾褥上的黏湿,忽然发觉自己犯了大错,就像七岁那年打破嫡母房中的一个定窑白瓶,每一个碎片都叫嚣着,想要他的命,现在威胁他的,则是这片不断扩大的红。
怎么办?
他披了睡袍,无措地站在地上,满室的靡香都在提醒他之前的疯狂。
床头的烛火摇摆不定。
“云娘,云娘!”
她在叫外间的丫鬟。
他像是受了提醒,终于清醒过来,“对,找郎中……快叫薛汍过来!”
“窈窈……”他唤着她的名字,希望她不要睡去。
握着她的手,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怕里面的情绪他看不懂,又怕自己完全看懂。
许青窈闭着眼睛,一方面是在躲避,另一方面,她在回忆。
那时,她躲在春晖堂后院的床下,身体被四分五裂;同一时刻,他距她咫尺之遥,站在那里,却如同过客;她因为他东躲西藏,苟延残喘,而他正为他的部下东奔西走,光明磊落;那时她心里揣着恨,发誓要报复他,那股恨意积攒到今天,终于和着鲜血一起喷薄而出……
那么多药材,没一个医好她的隐痛,青石板的那种凉,她一生也不会忘。
这样的疼他能感同身受吗?——或许永远都不能。
这一次,他就坐在床边,长发低垂,脸色颓败,白绸睡袍散乱地敞着,肩前有她抓咬过的红痕,比“身负重伤”的她还像个艳鬼。
她很想将这种疼痛量化,因为她无法作出清晰的感知,报复的快意远不如想象中猛烈——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折磨吗?无关痛痒?还是无足轻重?
可是即使这样微不足道的报复,也是以她的鲜血作为献祭才得来。
她忽然有些泄了气,这场报复的游戏是以她自身为燃料,然而她的心都快烧空了,好像才燎到他的发梢。
这让她有点怀疑,是不是一切根本就没那么值得。
越过茫茫大雾,她忽然想起一双蓄满雨水的眼睛,如果那日她没有上船,而是选择留下来,是会更好,还是更坏?
眼前的男人俯下身来,喂她服下止血的丸药,仅仅一粒——他不是郎中,不敢随便用药,仅仅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执起她枯瘦的腕贴近自己的脸,“窈窈,你好起来吧。”
她的手无力地滑下。
他惨笑了下,是一个弯到半路就泄了气的弧度,“好起来才有力气报复我。”
然而她双眸紧闭,不置一词。
“我们这么年轻,以后还会再有孩子。”拿前额磨蹭她的颈项。
她感到一阵濡湿的潮热。
彻底背过身去,任凭泪水漫延滑落。
不会有,以后不会有。
永远都不会再有。
太静了,像沉到地底那样静,不是水底,水底还会有细微的响动,这是土里,两个人中间隔着坚硬的障壁,像是埋在一个洞穴的两具棺材,直到里面的人腐烂成白骨,也不会有往来。
脚步声一节一节地拔起,终于停在外面。
“笃笃”叩响了门扉。
薛汍来得格外快,这使薄青城稍微有些安心。
血止住了。
丫鬟过来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和衾褥。
可是只过了那么一瞬,他的心就再次沉入谷底,耳边像有断弦拨弄,荒腔走板,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嘈杂之中,他断断续续地听见几个字,“小产”、“损耗”、“再难受孕”……
“什么?”他起身逼近薛汍,少见地失态,“你再说一遍!”
“病人本就体虚,又兼忧劳过度,今日遭了冲撞,以致小产,今后恐怕都难再有孕。”
“不可能,”他扶额缓解头痛,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一时难以厘清,“昨日你才说孕胎平稳……”
薛汍低头,听声音有些无奈,“孕中本就不可房事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