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卿事+番外(207)
他已经能把竹笔用得很熟练了,这种笔与毛笔其实相当类似,一样蘸墨书写,不过笔尖刚硬,能在纸上留下更深的印痕,只要用特制的厚纸,就不会划伤纸面。听邻居说,这样是为了眼睛不好的人也能阅读一切静城中的文字书籍,王妃特意要求使用的。
“从前啊也是用一样的毛笔,那些眼睛不好的孩子就没法上学,王妃娘娘来了以后想了这么个法子,一开始呢大家都觉得麻烦,后来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邻家婶子是个裁缝,这些话都是我请她改沈叙的裤子时从针线缝里听来的。
北地雪大风寒,好在有她这样的巧手裁缝,才能将裤子裁短又填上棉絮,不至于冻着了他。
这忙碌的日子稍一疏忽就快一月过去,我唯一操心的事其实只有附子。
若说他不勤勉,沈叙交代的每件事他都尽力而为,未有拖沓。但若说他一心向学,倒也未必,他从没有问题,只是默默地完成手中的事,闲暇时,总是自己拿着本小书翻来覆去地看,我走近时,还会做了什么贼人一样,往怀里攮,坚决不让我看。
直到一日随我配药时,被他收在袖中的书不慎掉在了我脚下。
我捡起来看了看,纸页因为长期窝在怀里,被体温熏得泛着热。
标题被摸得模糊了,我打开来看,小字用竹笔抄得齐整,所写无非是到处的山川河海,动物植株一类,并无什么特别的。
“你看就看呗,”我把书递过去,“躲着我做什么?”
他接过书,这回放进了怀里,嘴角僵着,不说话。
一个念头闪过,我略带不确定的问道:
“莫非,你想出去走走?”
他的嘴角更硬几分,看来是被我说中心事。
“想去就去呗,有什么要紧?”我继续配药,拨着称。
他反复摸了摸胸口揣着的小书,把手杖靠在腿边支撑身体,也来帮我分开极大团草药。
“我不能走的,”他小声嘟囔道,“我得留在这当大夫。”
我把草药留下的碎屑扫近簸箕,没接话茬。
果然,他静了一小会,就继续讲了起来。
“是王爷和娘娘把我抱来城里,给我寻了养父养母,我才能长大。娘娘说城里不能没有大夫,问我愿不愿意和胡先生学医,学成后再教其他人……我也没有撒谎,没有不愿意。现在胡先生不在了,你们也会离开的,这里只有我好歹学了两年,我得留在这里。”
他捻着发尾的玛瑙串珠,红的是旭日初升,绿的是野草离离,都是生机扑面,风光淋漓。
没有一颗是静城的松竹雪月。
“师父,我爹娘说,你们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你可以给我讲讲路上的见闻么?什么都可以。”
我把一剂十份药分别包好,印上戳子,然后才对他说道:
“叫我沈卿卿。”
没忍住,又接上一句:
“景色见闻,还是自己看到的好。”
当夜里,我在整理脉案的间隙同沈叙说了这件事。
“你在这里费心思,不如去同王妃讲讲看,”他笔下声音簌簌,挠得我耳朵痒痒的,“她比你有办法多了。”
“这样会不会给她添麻烦?”我小声说道,也没有停笔。
他笑了:“这一城人事,怕是随便哪一样都比这麻烦多了。我只是觉得,问题的关窍既然在他不敢辜负一份恩情,那么你先去问问他的恩公怎么想好了,反正没坏处。”
“可是这里终归得有大夫,他说的也不完全错……”想到此节,我也忍不住叹了一声。
“才多大年纪啊,唉声叹气的,”他似乎并不为此事烦恼,“为医者需要付出太多,所谓博及医源,精勤不倦,纵有万千信念,能持之以恒之人也不过万一,勉强而为只会更加厌怠,医者之怠,是患者之苦,绝不可为。”
我笑了笑:“听你这么说,倒觉得你称得上好医者。”
他也笑,笑毕,遥遥在桌子那头看我:
“我至多称得上学者,毕竟我囿于俗尘,心志不安,有欲有求,所为者,甚至只有一人而已。”
我把头埋进脉案堆成的小丘中。
何必多说?沈叙之志,之心,之念,早就种在了我在医者一道的开端。
唯有践行。
翌日,我就学着邻家大婶,写了一张小笺说明想见王妃的事由,投进了王府前的匣子。
不想,午后就来了回音,分管我们这条街的律监生把那张小笺带了来,添了一行娟秀的墨迹,是黄昏时辰。
再到王府,路已经认得熟了,随筠站在门口接我,引着我到了上回去过的寝殿对面的房中。
“娘娘在书房呢。”霞光未熄,她裹得严实,替我掀了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