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24)
此法虽说苟且偷生,可到底能保他们一条命。
“如今龙颜已然大怒,此事即便动不了吕相,可彻查下来也必会令吕党之流元气大伤。”见赵麟禄不说话,徐景流就又开口劝道,“贪官污吏非一人一户,正本清源亦非一日之功,如今赵兄所谋已初见成效,何不明哲保身,徐徐图之?”
明哲保身?
赵麟禄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他眼窝下陷,目光缓缓落在徐景流满是忧虑的面庞上,那沧桑的眼眸沉了沉,神情也一道暗沉下来:“徐大人,方才这句,赵某就当没听见。”
他直起腰,又后退几步转过身去,消瘦背影孤倨地立在阴冷狭窄的牢房中,如一节被风雪摧折的旧竹,缓缓透出垂死的悲凉。
“三尺微命,不过萤火,我兄又怎会为此苟且折节!”
隔壁牢房的崔丹辉忍不住道:“且夫生如何,死如何,蜉蝣之身,安不可怀鲲鹏之志?朝菌不望朔,蟪蛄不悯秋,学鸠不图南,斥鴳不腾远,可我等既为天下立心,残躯只图暂系一念,若所念绝,此生何如?尔又怎可如此折辱我兄!”
崔丹辉越说越气:“亏得赵兄还向我等赞誉赵大人刚正不阿,欣慰武朝后继有人!”
崔丹辉是个掉书袋,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徐景流一愣,随即又看向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的赵麟禄。
徐景流伫立原地沉默良久,最终缓缓俯身,隔着囚笼对赵麟禄徐徐一拜。
“徐某受教。”
他十六中举,十七入仕,因看不惯吕党之流将朝中弄的乌烟瘴气,更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所以才自请来到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的这几年他破谜案,辨忠奸,自诩公正,自命清高,本也觉是个身正行直的清官正吏,可在赵麟禄一行人面前,却又相形见绌,自惭形秽。
他早知吕党贪污,朝政庸败,可他虽心中愤怒,却也只是这样无能的愤怒着,他一言不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然后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两手一摊就等着世道太平。
可太平清明的世道,什么时候是靠等来的?
大长公主扶危定倾,是在虎狼环伺中替武朝杀出一条血路;柱国将军南征北战,亦是用累累白骨才为百姓换来二十年太平。
若没有人投身洪流,洪流又因何止息?
所以云清澜这样做,赵麟禄一行,也这样做。
可他,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架阁库的卷宗早就被他翻得倒背如流,他也早知黍米之变另有内情,可他安于大理寺一隅,对朝中吕党之流作恶视而不见,对百年季家蒙冤受难无动于衷,只敢在云清澜夜访架阁库时,将两方卷宗置于一处,寄希望于查到蛛丝马迹的云清澜为他们正名。
他自以为是明哲保身,可像他这样胆小怯懦的人,又凭什么出言劝诫一个为天下大家舍生忘死的人?
他自觉只是个四品小官人微言轻,所以才理所应当地置身事外,可小官又如何?赵麟禄几人身在囹圄,尚且还要为天下百姓图谋太平,他身为大理寺少卿,难道就这么任由奸臣作乱?
徐景流豁然开朗,躬弯下去的身子又低了几分:“如今圣旨已下,此番许难将吕相绳之以法,但吕相之下的贪官污吏,徐某必将竭力追查。”
吕莲生势大,朝中没有依附于他的官员大多都是自顾不暇,赵麟禄自也知晓徐景流难处,闻言他身子微微动了一动,片刻后轻叹一声:“辛苦赵大人了。”
“分内之事。”徐景流恭恭谨谨,复又低应了一声。
之后相对无话,徐景流便起身告辞了。他作别赵麟禄一行,又扭头冲云清澜拜了一拜,见云清澜确无什么话要带给柱国将军,随即也不再多说,转身朝诏狱外走去。
□□皂靴倏尔踩过地上草枝带起一声脆响,云清澜就没由来地心里一突。
“徐大人,”云清澜叫住徐景流,“今天什么日子了?”
徐景流一愣:“三月十七。”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95章 天下熙熙
徐景流一连几日都再无消息。
云清澜靠在墙角, 静静看着头顶的四角方窗明明灭灭。
陛下下令彻查,外面大约是风起云涌的,可这暗无天日的诏狱, 却永远死气沉沉,密不透风。
许是因为牢中湿冷幽暗, 云清澜竟一连多日梦见衡芜山连绵的大雪。
她被困住风雪交加的山林间, 身边是重伤着的奄奄一息的兄长。眼见着稷元大军围困过来, 她独木难支, 只好将兄长藏在雪间,然后孤身一人引开追兵。
一路将追兵引至山崖,她又远远看着周倦带兄长越过金江。
江水湍急, 洪流中倏尔闪现几道渺远模糊的身影。云清澜定睛看着, 可江河渐缓,那终年澎湃不息的金江竟突然结出冰凌。冰霜如镜, 远远看去像极了西南边境被祖父炸掉的冰河。
云清澜眯了眯眼,还未从这须臾的变幻中回过神来, 转眼间就又跌入季知方早早设下的十丈天坑。
天坑中风雪更甚,呼号着交织出白茫茫的一片。飞舞的雪刃锋利刺骨,扑打在她的面上,就寸寸割裂她的肌肤。
梦境荒诞诡异, 如泥如沼叫云清澜身心俱疲。她时常睁眼,看着铁窗外昏暗的夜色, 不知今夕何年。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过了几日, 狱中又来一不速之客。
“云夫人,诏狱是刑部重地, 您就别为难小的了。”狱卒压着嗓音推拒, 可来人却没有说话, 紧接着,又是一阵玉石碰撞的叮当声。
不多时,牢门外忽地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母亲大人?”
云清澜走到牢门边,朝着外面试探着叫了一声。
“孩儿,我的孩儿!”牢门外紧接着响起一道如泣如诉的呼喊声,柳莺飞当即循着声音快步寻了过来,甫一看见被囚困铁狱的云清澜,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柳莺飞抽噎着说不出一句话,跟在后面的兰铃就弯腰将提来的食盒放在地上,揭开盖子香气四溢,是柳莺飞为云清澜精心准备的饭菜。
“少爷身陷囹圄,夫人这几日忧虑难安茶饭不思,眼看着就瘦了一圈。”兰铃心疼道。
云清澜闻言,又见柳莺飞哭泣不止,便弯下腰从食盒中端起一碗汤,递到柳莺飞面前。
“母亲大人,可是做噩梦了?”云清澜温声问道。
“没有,没有。”话虽这么说着,可柳莺飞的眼眶却又红了几分。
祭典上为民请命,飞仙台锒铛入狱,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云清澜本也没觉得委屈,可不知为何看见柳莺飞这般模样时,心中竟也跟着一道生出酸涩。她抬起手,穿过斑驳铁笼,覆在柳莺飞冰凉的面颊上:“母亲大人,孩儿没事。”
“没事,怎会没事?”柳莺飞出身世家,周身气质是自小教养出的高贵典雅,即便是今日伤心至极,那几十年来的修养也叫她不会同人高声争论。
她语声切切地训了云清澜一句,又红着眼在这湿冷阴暗牢房四下打量一圈。
别人家的姑娘都是娇生惯养,在朱楼碧瓦里养尊处优,怎地到了她的女儿就要扮作男身,在那刀剑场上讨生活,在这四方狱里受苦楚。
柳莺飞欲言又止,一双眼是红了又红。
“母亲大人,怎地突然寻过来了?”柳莺飞是水一般的哀愁性子,若是云清澜再不把话岔开,她伤心起来,只怕是又要再哭一场。
柳莺飞这才想起正事:“前几日你被抓进诏狱,娘亲听不到你的消息,你祖父又从不同娘亲讲朝上的事,所以娘亲只好自己派人四处打听。听说那吕丞相在朝中势力很大,又寻了许多风儿以前的错处,看样子是不打算放过···”
柳莺飞顿了顿:“所以娘亲今日来就是想问问,风儿可有脱身的法子?”
“没有。”云清澜沉默片刻,终是如实应道。
“没有?”柳莺飞一愣,眼底顷刻蓄起泪光:“那你可知,可知你祖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