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一声一声地传来。
陆以芳怔怔地躺在榻上。梁有善立在木施前系衣带。月光雪亮地穿过绿纱窗户,落在绣鞋面儿上,把银绣的鞋面反出干净的光来。
梁有善半屈一膝,撑在她的身旁,低头抚去她额前潮湿的乱发。
“你恨宋简吗?”
陆以芳的眼中一下子涌出了眼泪,泪水顺着脸颊往她的耳朵里灌去,听觉之中隆隆作响。她抓紧了床单面儿。尖长的指甲几乎割破缎面子。
她张开甘裂的嘴唇,闭眼道:“恨……恨啊。”
梁有善用袖口拭去她耳廓中的眼泪。“别怕,我让他和纪姜,一起偿还。”
***
两方天地不同。异命从不肯相互怜悯。
宋简离了宋府,又被陈鸿渐唤去了内阁,等再从东暖阁回来。天已漆黑。七娘正在院门悬灯。
见他的车撵回来,便去门内端了脚凳子,一面扶他,一面道:“殿下入宫去了,这会儿人也将回来。”
宋简点头,推门往院中走去。
纪姜一手轻轻推着孩子的摇篮,就着月光,在院子中挑一筐白芷的沙石。
“回来了。”
她抬起头来,两个人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将好能将各自的身形,容貌,神态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灰。
“我今日顺便在宫里问了一嘴周太医,他说用白芷泡身子,对你膝盖有好处。”
说着,她回头看了看:“我……备了水。”
无端地,她的脸上爬起了一丝羞红。七娘识趣地过来,将摇篮里的孩子抱了起来,推门往里间走去。
“欸,你抱他走做什么。”
七娘在门前回头道:“殿下,夜深了,小少爷也得安心睡了不是。”
说着,便含笑,狡黠地抬手掩了门。
她无法,此时却有些不敢回头了。好在,他体谅她难得的羞赧,先开了口。
“早不疼了。”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直走到她的身后。
纪姜怕这才稍稍消去的难为情又要燃起,忙寻了个话头道:“回得怎么这么晚。”
“刑部在议南边犯官得罪,要收拢尾巴了,邓舜宜那边呈文内阁,议起来忘了时辰就晚了。”
“哦……我后日,要入宫去住几日,这段期间,你让张乾过来,照顾你起居吧。”
“不用他过来,我让他在我府中点算,这半月都消他挪动。不过,你要入宫做什么。”
她还是不肯回头,看着面前的白芷,甚至有些后悔多此一举。好在话题从令人脸红的事上被拽来了回来。她的声音也稍稍平和下来。
“原本是想借着万岁大婚的仪典,寻个机会见见万岁的。但你在涂乡出了事,李娥和黄洞庭的安排就落了空。后日新后的千秋,也是她入宫的第一个千秋节,按礼,要赐宴重华宫。”
“你想避开梁有善去见他?”
“对。你虽然在朝堂上拔去了他的党羽,但他还是掌控着真个司礼监和东厂,蒙蔽万岁,万岁的生死在他手里捏握着,对我们而言,永远是掣肘。”
身后的人突然沉默下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知道,对于朝堂政坛,你有你的眼光。”
纪姜轻轻捏紧了手指:“你肯为天下放下家仇,那我大齐皇族,绝不能把你逼上你父亲的那条绝路。梁有善在一日,你在朝堂就立不平安。”
宋简笑了笑:“你怕他会害死我吗?”
她哑然。
“你就说你怕吧,我不过就想听这句话而已。”
他又突如其来来惹红她的耳朵,她忙垂下头来:“我知道,你和邓舜宜还有陈大人早已在秘议梁有善的罪行了,陈大人和邓舜宜,都觉得该是时候弹劾梁有善了,只有你还压着不让他们动……”
“对,他早该杀了,但是,你弟弟还蒙蔽在他手中。如果内阁强然议罪,你弟弟不落那方玉玺,我怕最后……会变成内阁逼宫的局面。皇族子嗣凋敝,除了你弟弟,就还剩下关在禁院中的那个废太子。但那是谋逆的罪人。内阁可以赌,对于我们而言,颠覆也是革新,但你们皇族不能赌。如果少帝在内阁与梁有善的博弈之中被杀,纪姜,你有没有想过,天下最后会落到谁的手中?”
她当然想过。如今楼鼎显在青州。杨庆怀兄长在西北。整个大齐过半的兵力都在宋简手中。就算朝中还有其他的势力,但是真刀真枪地厮杀起来,成王败寇,成王的也该是宋简。而他显然明白这一点,却不惜身陷困境,也不肯松手让内阁放手一搏。
“你在抖啊。”
“啊,没有……”
“纪姜,你不用担忧,你我在青州的那个约定,你虽然不用守了,但我仍情愿守一辈子。你一日是临川,宋简一日的是临川长公主的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