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几度秋(4)
我不解,我实在不解,她是那么明媚的女孩子,宅心仁厚,连只小虫都不舍得灭的。如何能做出谋害皇嗣之恶事,是梁氏栽赃陷害?按理说她更该将这番过错降于我身,这样才痛快不是么?谋害皇嗣乃重罪,因而陛下废黜了她,将她送往行宫禁足,终身不得出。我眼睁睁看着她被押走,从始至终由着他人责骂,唯一分辩是梁氏说:“岳美人与你一向交好,怕亦参与其中。”
她懒于抬眼,直接道:“此事无人指使,乃郑氏一人所为,便是看不惯梁氏恃宠欺压嫔御,想给她些教训。”我阖眼,大觉此事万不可能。以梁氏品行,大厦将倾只在早晚,何必铤而走险,还做得如此堂而皇之?郑暄出宫后,我染了风寒,兴许是心中忧愁,这场病好的极慢,来探病者不过尔尔,拜高踩低是常有的事,我早已司空见惯。
病中陛下来过一次,因我怕过了病气,便与他隔着屏风相见。他无语良久,我亦无话。当初他选择护梁而责郑暄,我便明白再难回到从前。不求情是为己,我已是后悔了,我愧于她待我坦荡,而我为求自保与家族安稳,没有发声恳求陛下彻查。而避圣是为她。我再不能与冤枉她之人成双入对,我要静待时机,替她复仇。
又过两月。我终于等到亲眷入宫之日,阿娘看着我直掉眼泪,说我瘦了,人也憔悴了不少。我温声劝她,说我今安稳度日,已是不错。在她要走时,我背着如数宫娥塞给她一信笺,母亲会意,擦了擦眼泪离宫。
五日后陛下临柏梁殿。他告诉我行宫走水,烧毁了郑暄所在的屋室。他走后我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为死去的郑暄尽哀。我知道他尚未走远,一定听得到。郑暄在他那里什么都不是,可能还是谋害皇嗣,十恶不赦的罪人,而她于我心中,只是与我互通心意的好友,是我在这宫里唯一能托付真心之人。
几日后我们又被请去长信殿,这般场面显是有大事发生。这次跪于殿中之人从郑暄变成梁氏,这便是风水轮流转。顾贤妃掷去两个插着银针的布偶,巫蛊为每朝每代的大忌,无人能安然无恙的脱身而出,布偶上还有天子的生辰八字,她百口莫辩,精妙的言辞比不得铁证如山,梁家伴随梁岱逝去已然无人在朝,而梁家的权威没了太傅梁岱,便如过眼云烟,什么也没剩下。
梁氏自矜为梁氏孙辈,又有几分才情,于宫里兴风作浪,然而获罪时平日攀附她的亦来落井下石,阖宫她得罪遍了,无一信她有冤屈,最后她披头散发的被侍卫拖出,陛下金口玉言——赐死。殿内还有她哀嚎的余响,素来信佛的沈婕妤念了声佛,她欠郑暄的终是还了。
第3章 缠绵
当晚陛下来了柏梁殿,要与我对弈。我是刻意留有余地,他却有些心不在焉。三盘棋局他均以落败告终。第四盘他笑了笑,将手中棋子如数倒入棋笥:“下不赢你了。”
我向他颔首致意:“妾苦练许久,终有小成。”外间响起哗啦啦的雨声,他重新落座下来:“本答应了贤妃,说今夜去长信殿的。”我循声望去,见宫人肃立,他若想走,便是再大的雨势也拦不得。“可天要替你留朕,朕亦不能辜负苍天一番美意。”
我向他表明:“数日来妾身子欠妥。”他听懂了我的婉拒,又抬眼来打量我,半晌后开口:“郑氏之事,你打算将它记在朕这里?”有一刻他破掉了我的心防,然而我立刻重塑提防和恭敬:“妾不解陛下所言何意。”他清退宫娥,逼退我数步,最后将我抵在椒墙一角:“今日朕来柏梁前,问过太医,他说你月前便已无恙,岳美人如有疑,不如就请太医重新诊脉?”
如换于数日前,我约会认下这欺瞒之罪,而今却已非昨日之我:“那便要请教陛下,倘或有朝一日妾怀嗣,陛下可会容许这腹中皇嗣降生?”他笑了笑:“这要看岳美人是否想生。”我接下这话:“生下您的子女,再受生离之痛,妾宁可他不来这世间走一遭。”
他凝视着我:“这话够你死千百回,怎么?素来如履薄冰,惜命如金的岳美人忽地不想活了,想累及你的家眷跟你一起下黄泉?”我在他给的空隙中撑直身:“人生一世,屈辱是活,从心亦是活,短暂而明媚的活比无声无息的苟活来的更好。”他的双眸炯炯有神,深邃而不见底,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三日后东陵会有一场击鞠会,你随朕去罢。”他走后我依着墙壁蹲坐下来,为了岳家,为了郑暄,我不能再浑浑噩噩的度日了。
三日后我装点毕,管深才要搀我上车驾,有御前的内侍说陛下请我一同乘御驾,我向管深示意,随内侍行去。他要去东陵,一路护卫必不可缺。我一路眼睛只停在他绣蟠龙的玄裳上,偶有集市几声吆喝声响,我便跟随声音掀开车帘,看为吃穿发愁,为生计辛劳的人世百态。一旁有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指着我们的车驾笑说:“阿娘,我今后亦要坐上那样的车驾!那样阿娘就不必再为吃食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