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几度秋(3)
那枚香袋已系在他的腰带上,无比显眼。他对我说:“这香袋真是别出心裁,一瞧便出于你手。”我第一次觉得丢人现眼,“妾不擅女红,陛下偏要勉强。若要针脚细密的,为何不找宫里的绣娘?”他扳过我的手打量,针线活于我不易,指上多几个针眼倒不妨事。“你该戴顶针的。”他知道的倒不少,我嫌麻烦不肯带,总之又不怕疼。“这香袋制的不好,待妾再练个一年半载的,定不输旁人。”他大抵是觉得这奇怪的好胜心来的不是时候,笑道:“精通女红比比皆是,但并非朕所求。”
我经常听不懂他的话,这次也是。但亦是这晚他真正的留于柏梁殿,我的名字亦终得以现于彤史上,我曾问过管深承幸之事,她未经实践,只能说个大概。我了解到若于紫宸殿规约繁多,所幸他尚算体贴。翌日他按例给予赏赐,我心安理得的领受。
爹爹虽未去西北征战,然北方纷乱需他亲自前去,身为人女却不能亲自送别,我深感无力。那日我立于宫墙上,见身着官服的父兄踏出宫门。本能想大喊一声“保重”,又清醒的想到自己今是宫嫔,这般行止太过失礼,只能忍住眼泪,在管深的搀扶下走下阶去。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望老天开眼,护爹爹平安无恙。那我便是于此孤苦一生亦值得。
阿爹不愧“常胜将军”之称,捷报于一月后送至朝廷,陛下大喜过望。这一月中我结识了长信殿西阁的郑宝林,她亦是二年采选中最出挑的宫嫔之一。她无甚出奇,然厨艺高超,于是我大有口福,尚于家内的跳脱性子隐被唤醒。她常给我讲两年里宫内发生之事,亦谈及陛下。我想象过他与不同女眷相处时的不同模样,原并非与我一处时只知考校棋艺。我与她的友情在一点一滴中升温,或许宫里并不能提感情,这大约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亦是在艰难中向前的信心。
爹爹的捷报陛下清楚了,当夜是来柏梁殿。内侍送来许多逾越我品阶的吃食,说是御赐,不能推辞。于是我以他赐之物设宴款待,他当夜似乎是高兴的,又似乎有愁。喜自是战事平定,忧是恐惧爹爹在军中声威太盛,只怕要超过他这位真正的执军人。我默然揣度着君心,却听他说:“怎么,胃口不好?”光顾着思忖,我急匆匆的夹了几筷子,回到碗中见都是凉菜,他笑了,亲自为我添了膳食。
“你别多想。天下读书人最尊崇的梁岱故去,他的嫡孙女不日便会入宫,朕方才是在想,她可会同你们相处融洽?”择选新人,为皇室开枝散叶乃嫔妃职分,这句顾贤妃日日提及的话重回耳畔。我尚未见梁氏,心底便惴惴不安,却说不清这份不安来源于什么。
果真,梁氏女于五日后抵达京都。她在满殿莺燕的注视下翩然行礼,受册为美人。郑暄为我不平,说我与她身家不差分毫,怎地她倒高我一品。我还记得陛下说过国朝崇文,这天下士子仰赖崇敬的巅峰家眷,即使令其为中宫殿下怕也无人会反对。梁氏入宫便得盛宠,几日便擢升为婕妤,单辟殿而居。我与郑暄有次于宫道遇她,皆从礼而待。古有言:文人傲骨,瞧她很是。于她身上我们没有瞧出半点彬彬有礼,反倒是看出点骄横跋扈的意思来。她张口便是罚跪,郑暄要与她争执,却受我阻止。
文官顶峰梁氏罚跪新立军功岳氏的之言很快传遍阖宫,那日令我起身的是顾贤妃,而当晚陛下亦舍梁而来。他带来如数良药,靠着我身侧坐下,将我揽至怀里:“实在是委屈你了。”
我不情愿的被他揽着,想起我入宫的初衷。我这条性命,不过是顾全家族的一个“忠”字,自己受何屈辱根本不重要。皇室皆善于“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于是他晋我为美人,以稍补偿我罚跪的辛苦。自那日起郑暄便彻底和梁氏不对付,我多次提醒她做好表面功夫,毕竟梁氏身份特殊。她恨铁不成钢,不懂为何我身为岳家最受疼爱的女儿,有可以依傍的母家,却要如此忍气吞声。我笑了,只因我不能让他想起岳家,如我依岳家而跋扈,他势必要对岳氏军功更生忌惮,如求家族安定顺遂,我不得不如此。
很快梁氏有孕,我更是退避三舍。她这胎怀的不顺,几次三番闹事,宫内嫔御都被她得罪个遍。如此折腾不适于养胎,她的孩子很快没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此事竟会牵累郑暄。众人齐聚长信殿,顾贤妃忧心忡忡的告知此事原委。说郑宝林不忿于梁婕妤跋扈,是以派遣宫娥暗以活血香料为佐,不恰吃食为主以堕皇嗣。一向能言善辩的郑暄此刻像聋子哑巴,一句话也不肯说。我没有惧怕自己一并受连累,才要求情,身侧的沈婕妤揪住我宽袖,将一赤金的镯子套于我腕上。那镯子是贤妃的赏赐,因她喜欢,是我与她一人一只。我仔细瞧过,只见有依稀可见的血痕,写着“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