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254)
按原本的祭典祖制,祭台上除皇帝和礼官外,亦不得有朝臣在侧。而今年因祭战事英灵,才增了一道皇帝将象征荣耀庇佑的玉班剑赐予功臣的流程。
天成以左为尊,官位最高的文臣武将便立在左侧,而她站在最右,便是离夙平川也还有几人相隔,更莫要提站在最左的肖准了。
但即便如此,能与帝王同台参礼神佛,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至少这一刻,她离肖准身边的位置又更近了一步。
半年前,她便是为着这一天才只身往碧疆腹地而去的。
可如今她得偿所愿、切切实实地站在这点将台之上,心中所感却和当初预想的不太一样。
她想起归途中遇到的那个南羌男孩,想到那个她生活了数月、最终在大火中化作灰烬的寨子。
她为了这一天付出了许多难以估算的代价。
而或许她曾经以为自己一直渴求的东西,其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肖准想要的东西罢了。
礼官手中清脆的击玉声在耳畔响起,肖南回微抬眉眼,发现皇帝已在她左侧赐剑完毕,正走到她面前。
一段长而拗口、听不明是何意思的吟唱过后,礼官将最后一个漆匣打开,露出里面纹饰精美的班剑。
皇帝缓缓将那剑从匣中取出,双手持平、递到她面前。
皇帝的双手掩在袖间,她什么也瞧不见,待伸出手去接那班剑时,才触到那人的手心,却发现那双的手冷得像块冰一样。
不知为何,她的手突地抖了一下,心似乎也跟着颤了一下。
鬼使神差般、她抬眼望去,却发现帝王漆黑的眼也正望着她。
那双眼睛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对冷热悲喜都失了感觉,便是当下有人刺他一刀,他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有那么一瞬间,肖南回感觉这偌大的长宓台上,似乎从来只得他一人。
她终于明白自初见时他身上便有的那股枯伴佛灯、万古寂寥的气息从何而来。
锦衣华服、万人簇拥、至高无上又如何?此刻身边连一个能为他焐热手的人都不会有。他只能一个人站在高台正中央,扮演着“神”的角色,接受他子民的参拜祝祷。
但在这副躯壳的深处,她坚信那里蜷缩着的终究不是神,只是个人。
是个会冷、会热、会痛、会笑的人。
寒风吹拂夙未冕冠上金玉打成的垂旒,发出细碎的金鸣声。
他望着她,似乎下一秒便要开口说些什么。
她连忙将目光垂下,像是从未与他眼神相对一般,单膝而跪接过那班剑,随后举过头顶。
“臣肖南回,谢陛下恩典。”
许久,她看见脚下那片玄色刺绣的衣摆离开,胸口屏着的那口气才悄悄呼出来。
随行的礼官用燧阳玉做的长柄槌轻击她手中班剑,示意礼成,她这才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一阵细微声响自风中而来,却在将将要达长宓台之时消失不见。
肖南回突然觉得脖颈后的汗毛立了起来。
她警觉转头,望向不远处高台下围观的百姓人群。那里一片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全然瞧不出半点端倪。
不对,这种感觉她实在有些熟悉。
过往的某个时刻,她曾经听过这种悠长的共鸣声。
凄厉的,由远而近,带着杀机......
瞳孔猛地一缩,她抬头望向长宓台的最高处。
高台正中的祭坛上、高耸直指天空的交龙旂顶端,立着一道紫色的人影。
第103章 招魂(下)
燕紫抱臂立在那方寸不到的杆尖之上,风吹动他腰间系带发出的抽打声同四周经幡拍打的声音混在一起,和谐地让现场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存在。
然而他手中的那把古剑却散发着不容小觑的气息。
这种气息微弱的变化隐匿在风声之中,若非亲自交过手,便连最上乘的武者也未必能够察觉。
肖南回方才听到的声响,便是此剑出鞘的声响。
数月前,她初次与此人交手时,便险些死于他的剑下。
他是什么时候上的祭台?除了她之外,到底有没有其他人察觉到这个入侵祭典现场的刺客?
长宓台四面全是窄而陡峭的石阶,拾阶而上少说也要花上片刻,待到那时怕是该发生的早已发生。
最重要的是,如今高台之上便连一根铁簪子都没有,离得最近的礼官们手中只有金玉之器,便是受赐的武将也只得一把短而脆的玉剑。
只这分神的一瞬间,她再次向那旂顶上望去时,紫衣男子手中那把锋亮如雪的长剑已高高扬起。
肖南回觉得那根本不是一把剑,而是对着一片青青麦苗举起的收割镰刀。
早上那礼官苦口婆心地一番礼仪说教如今已成了耳旁风,她一脚踢开挡在前方的供桌香案,同时将手里方才皇帝御赐的玉剑朝着那扶丘天师头顶上的厘伯钟反手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