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薤露【CP完结】(4)

作者:天生地梦 阅读记录

「侒儿很好,像姊姊。」我斟酌着开口,怕还是藏不住言语中的怨怼,话到嘴边便愈发轻,最后几个字仿似沉沉地落在雪地里。

我已然记不得上一回见她是在何时何地,多半也是如今日这样喧哗糜费的宫宴上,她或者会上前敬自己的丈夫一杯秋露白,却也明白自己是在敬厅上众多女人的丈夫。我便会在人群里低低地笑她,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如斯多年,她到底是不甘只有安乐而已。

此时我抬眼望向她,才发觉她忽的不快,好像是咬牙切齿一般:「你却不愿像我,对不对?」

「姊姊像父亲,争输赢,拼前程,不过输赢本来便无定的,因此父亲争输了,姊姊也并有没拼出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如若非要选的话,我愿意像母亲更多些。」

她将一双杏目睁得大了:「阿琛,我没想过你这样冷心冷情。」

眼前人的声音碎玉一样清凌凌的,翠微宫重又开始落雪。我本可以再说几句足够伤人的话,好比我曾同谢偭顽笑般讲,「比干剖心,我倒很艳羡的」。一个人没有心,自然少了伤心,想必可以多活几年,然而我没那么想活,所以我替谢偭放手一搏,报恩也好,心甘情愿为他筹谋也罢,都像是棋局即将终了,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个小宫娥替姊姊撑开了伞,我没接话,她也就这样同我木木地站着。我鼻子酸了,垂眼看着自己呵出的白气,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想同一件事。又静了半晌,我说:「此番我知道你缘何要见我,想必是要来替郑氏传话。东宫病愈,倒不如说是从未病过,从前他们以为要应对的不过一个病秧子,如今怕是不成了。郑允恭将太子党除了个干净,却没想过沛国公府才是太子党。」

她的眉头蹙起来,一手从袖笼中抽出,露出半截皓腕来,气道:「我便知道,温孤家的女儿,不是池中物。」她多半还盼着我再吐露一点东宫的秘辛,我却盯着她腕上那个母亲给的银镯子,素净得同她周身的江南织锦缎极不合衬。这个镯子,我原也有一个的。

隔着连绵成片的水榭,翠微宫比别处稍显静些,宫宴的管弦嘈杂原本传不到这里,此时依稀响起梨园的唱喏,我凝神细听,话头便又顿在此处。

姊姊说:「如意班进京了,寿安宫那一位指名要看的,如今戏台子该是搭起来了。」她侧首,似乎在辨戏子今次演了哪一折,话到一半,也好像不是在同我讲。我听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这一句,知道是在演《空城计》,又听她兀自续道:「从前如意班在京畿搭台的时候,你坐在我膝上,你说这个诸葛先生好厉害,可你听了四叔叔给你讲《江表传》,你还是喜欢周公瑾……」

她絮絮地说着,声音轻易便将俳优乐工盖过了。我说:「咱们从前也有过好时候。」

一时无话,板鼓月琴重又从水上迷迷蒙蒙地传过来,优人唱的是:「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我其实不忍看她感伤,只好说:「你同郑氏讲,要毁东宫于一旦,并不差这个冬天。」

「阿琛,你不要怨我。」她没头没尾地讲了这一句,我低着头,终于告辞。我想我与姊姊愈多次相见,愈发要触痛我们身上原本就有的伤,我八岁时她便告诉我要报恩,除却要保我们姊弟二人的性命以外,约略是想教我也有个盼头,仿佛满腔怨怼一身伤痛也能有暂且收置的角落,哪怕我不想,我不愿。

板鼓响了三下,优人继续唱:「无闲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后来开了春,开州一带久旱逢雨,直隶抚台崔扶迦跪在朝阳殿外接过大梁皇帝御笔亲题的「甘露」二字,宝应年间的十五度春秋便如海沙流过指隙,渺渺无音讯。

自太康门出到京畿内城,往东行二百余步,梨花巷里绿房深窈,门掩东风,我在巷内的一所小院里已住到第四年。是年暮春,我翻罢故纸堆,读到晋怀帝时,卫玠做了司马诠的太子洗马,兵临城下时,举家往江南避难。临江自照,见此茫茫,百端交集,卫洗马说,「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我心里哀戚,卫玠一渡南渎,抛下的便是整个西晋,我卫琛身在东宫,又还有什么可以抛之却之?

我掩卷默然,看窗外照壁上映出香寒逐风的一点影子,谢佶身边的内侍魏容踩着满地的梨花进来,案上澄泥砚里的乌墨照出他半个形状,我猜过他要往下讲哪一句,听他说:「崔扶迦连同光禄大夫柴叔业一干人,往通政使司递了弹劾沛国公的参本,君上震怒,如今已着御史台彻查,温孤皇后禁在承欢殿,七殿下抱去了薛淑妃那里……卫公子,太子请您麟德殿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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