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薤露【CP完结】(5)

作者:天生地梦 阅读记录

他讲到温孤完被参,已然躬身伏到地上。崔柴等人俱是郑氏的党羽,郑允恭宝靴不点地,却教沛国公输得措手不及,我一时想起许多人事来,谢偭加冠时的雀弁,永宁门前谢佶问我的那些话,姊姊的安与乐。宝应十五年,我说东宫毁于一旦并不差一个冬天,不想甘露元年的春日来得如此快,梨花一谢,怕是要同不少人作别。

东宫正殿上,谢佶写毕一封信笺,抬眼朝我微微一哂。我同这一笑却很熟络,他每每言及小儿旧事,或者母子参商之痛,前朝党争厮杀,也都是这样一笑。我近前去看那一纸笺幅,起头是:「字付怀璧陈卿:久未笺候……」他显是匆匆写就,字句里透出焦灼,我再看到收尾处,仅有一句「务请设法促成,铭感无已」,连署名尚无,往下便是他私用的篆章。

我问谢佶:「这陈怀璧,是今岁廷对进士及第的陈鸢?他那一道时务策,对得倒很巧,仿佛颇得圣心了。恩荣宴尚未过,殿下要先请新科榜眼么?」其中的关窍我自然懂得,不过是未料到,东宫以外,光熹太子尚还有可用之人。

「我初见他时,他也还不大。我初见你时,倒想起过他。」谢佶一番话仿佛禅语,我没来由地一怔,他自续道,「永熙年间的刑部尚书陈礼法,是他祖父。那一年被郑允恭狠狠参了一本,连带他父亲和兄长都作了阶下囚,仅余他一个小儿。这几年,也都是我母家接济。从前沛国公府有一座小小别院,陈鸢一住许多年,今次御试有此际遇,也算不负陈公了。」

光熹太子与温孤氏自承欢殿玉碎,三年不过永宁门,一别经年,陈鸢是他们之间仅余的一线。现今谢佶写的这纸信札,却是要由我转交到陈鸢手上。谢佶说,他与陈鸢是总角共读的情分,然而一别两地,如今也只有生死关头,才能遥寄尺素,却是要求他替温孤家筹谋,将隐匿四散在前朝的沛国公一党聚拢,以克时艰。

谢佶还说,宝应十二年,我入东宫做太子侍读的那一日,他是很高兴的。

是以,我未料及的还有一桩事,便是从前那些在麟德殿里的策论与谋划,或者暇时赌书游戏、双陆棋局,还有因一盏琉璃灯所交上的真情假意,都是我枉自以为是我将谢佶当作谢偭,而谢佶实则也将我当作他「怀璧陈卿」的影子。我想一想陈鸢向谢佶念出《左传》上那样的句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然后笑这一句谶语是说自己年少流离,苦不堪言,大约也是我面对谢偭时的心情。

十六岁往上,我与谢偭有过几次相见呢?四月,燕王谢侒迎正妃裴氏入府,我长到双十,却也做了一回长辈,随同翠微宫的一乘小辇,晃悠悠地要往城西燕王府去。乘在辇上,我默数自己与谢偭打过的照面,不是阖宫贵戚公子行猎跑马,便是浮华糜费的宫宴。偶有寒暄的机会,我看着他眼里的一顷碧波被缓缓吹皱,他说,「卫公子沂水春风,文章也好,太子有此西席,我是很羡慕的」,于是两人或同祝来日,或共饮一白,再默默远走。

我想,谢佶的一封手书仍在我梨花巷的院子里暗暗藏着,只消我再写一章奏本,通政使案前轻轻一放,便当真是我与端王同祝今宵,对月共酌的时日了。可是从那样的时日起始,而后我又要为谁而活了呢?春秋笔法里的卫琛,恐怕并不会是渊渟岳峙,沂水春风的如玉公子,而只是光熹太子棋差一招时,下得最烂的一步棋。

欢宴上觥筹交错,众人都已饮到半醉,新袭了祖父爵位的嘉宁侯人逢喜事,敬过燕王一杯酒,高声唱起祝歌来。我想到卫玠的年代,筵席上流转纷唱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纵使去日苦多,来日却又明明更痛,那些轻易便被蒸干的露水,轻易便要付之一炬的人生,究竟要用怎样的歌与酒方能含恨饮尽呢?

大醉而归的宾客似是欢歌尽兴,那些人走得远了,我恍恍惚惚地来到同样一个小园,很静僻,四月的芳菲桃李全都开好了,我又恍恍惚惚地看到谢偭,松松地倚在阑上,神色却很清明的样子。我上前说:「端王少时便爱的石冻春,与这暮春的暖意最相宜,今夜却不多饮几杯?」

他展颜笑时,春山一般,尔后对我说:「你也醉了。」

我也朝他笑,口齿却比方才清楚了,很郑重地问他:「谢偭,做端王,如今还那么没劲吗?」

谢偭摇首:「什么『天下至诚』,经纶大义,我都已抛却啦。如今只剩下名缰利锁,蝇营狗苟,这端王却是越做越有兴味了。」他又从身后变出一个自斟壶来,也无杯盏在手,就着月色直灌入喉,饮罢便交到我手里,续道:「却有一件很后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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