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CP完结】(3)
与谢佶长日相对时,我大多感到歉疚和怜悯。他确然将我当作可以交心的朋友,而我却要在这三年又三年里回报他无穷无竭的痛苦与欺骗。
麟德殿的夜长而冷清,谢佶有时因公事将我留到子夜,索性我便宿在暖阁里。谢佶不愿殿内的灯灭,初时我尚不解,而后我见他待到丑正仍望着雕梁顶上的一堂琉璃灯出神,琉璃角片上镌着的吉祥花样,或有麒麟送子,或有凤嘴衔珠。我如此问他:「戏文里的『前世未点琉璃灯』,唱的都是如臣下这样家业衰败的不肖子弟,殿下这样将灯长夜亮着,是也对来世有所求吗?」
「有所求吗?」谢佶反问我,却又似自问,半晌才续道,「南华宫的掌教丹枫子曾在私下替我母亲解过一道玄天上帝的灵签,那签文我到了如今都记得,说的是『渡水无船』四个字,解曰『病者缠绵作福,婚姻不成,六甲有灾』,我躲在母亲怀里哭了,她却说『真人解得妙极』。长到如今这个年岁,我才明白如何叫作求不得。琉璃灯求不来下世,我不过是怕寂寞。」
我被谢佶这番话讲得酸楚,他少有谈及温孤皇后,我原以为他们母子亲缘淡泊,他却不以母后相称,只念母亲二字,我才明了,温孤氏从来都是前朝百官的众矢之的,亦为君上所忌惮,太子与皇后失和,是权衡之下的谋术。
宝应十五年仲冬,大梁皇戚于行宫冬狩,宝应帝亲自披挂,端王谢偭连拔三日头筹。其时,东宫门可罗雀,光熹太子囿于病榻已有月余。
夜雪初霁,谢佶遣了麟德殿一应仆从往太康门扫雪,我矮在殿内一角的博山炉前拨灰。他临毕米芾《虹县诗卷》里的一帖字,蓦地对我说:「卫琛,同我去骑马。」我恍惚间仿若去了彼世,又好像从未踏足过这一处地界,眼前的光熹太子再不是前朝言官台谏所鄙斥的羸弱样子。
谢佶牵了一匹玉花骢,在太康门前翻身上马,马蹄踢雪而行。我脱开辔头,伴他依着朱墙碧瓦下长长的甬道疾行。我想到玄袍锦冠的谢偭从前领我在京畿道上打马的时候,鸣镝扬鞭,侧帽风流,而谢佶又何曾输他。
行到永宁门前,谢佶执辔立踭,玉骢倏忽停了。他调转马头回过首来,定定地朝向我:「卫琛,再往前便是我母亲的承欢殿。」
我觉察出他眉目里的黯然,如此答道:「温孤皇后眼下该是在行宫赏梅。」他怔怔地看着我,许久未接话,神思仿佛飘去经年里哪一个我并不曾知过遇过的角落。我想宽慰几句,终是罢了,才说:「今日阖宫少有人在,殿下不同往常。」
「我答应母亲,三年不过永宁门。今时今日,过不过这永宁门,于她于我却都没什么分别。」他扶住辔头行了几步,言毕忽又问我:「卫琛,你且看我今日策马,同端王比如何?」
我不敢说自己适才已将他与谢偭暗暗地较量过,只说:「端王神采飘逸,臣下却也只在马场遥遥地见过几回。殿下若有心与端王一较长短,为何从前不露半点锋芒?一味韬光,倒会教旁人轻看了。」我说得直白,谢佶却仍笑得和煦:「丹枫子替我母亲解的那道签文里,母亲同君上离心离德,是『婚姻不成』,长兄早夭,是『六甲有灾』,圣意说『渡水无船岂可过』,而我应了这下下签里的缠绵病榻、人口不利,岂非顺了圣意,修了今世?」
他原该将这一席话说得更痛心疾首些,话罢却放开缰络,任凭玉骢从永宁门前飞奔而过,仿佛承了温孤皇后一诺,他这三载便与葭莩之情再无瓜葛。而我留于原地由着马儿恣意打转,宫门前未被扫尽的堆雪上现出马蹄痕迹。我想起谢偭的决绝和信誓旦旦,谢佶口中的「顺圣意,修今世」何其无奈,东宫久病、骨肉情薄,却又都只是母子二人共唱的一台戏。
是夜京畿大雪,翌日,太康门前盈了半尺琼琚,大梁皇帝冬狩返京,我在皇戚入宫的行队里看到谢偭,仍是玄袍绣袄高高地坐在马背上。我在想,他和光熹太子到底是不是一样的人,差别在于一个运筹帷幄安排战局一心只想决胜千里,另一个画地为牢苦心钻营却只能作困兽斗,然而我们这些已然身处战局里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仿佛困兽呢?我知道自己是棋子,谢佶明白今生来世全都求不得,温孤皇后揭过玄天上帝的下下签再也不提,谢偭这样聪明,他大约也早已通透了。
太子病愈,圣心大悦,加之端王在行宫冬狩时猎到一匹五色鹿,司天台以为祥瑞,宝应帝下旨于通光殿欢宴三日,弦乐笙歌不歇。
我坐在光熹太子下首斟酒自饮时,燕王谢侒请我往翠微宫一叙。我打量这个比我小了不过三岁的甥儿,玉带猩袍,举手投足俱是皇家气度。宫婢替他掌着灯,穿过翠微宫中庭的月洞门,他却径自去了。我明白过来,看到姊姊阒然立在临水小榭前的一株蜡梅树下,身边的小宫娥手里捧着的白玛瑙瓶子插着像是方折下来的梅花,数萼含雪,衬着姊姊绣了金丝花样的披帛,倒是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