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频真顿了一顿,渐渐柔和了眉眼,似乎终於想通了什麽,十年苦思,不如一朝大彻大悟,他低笑著,轻轻的说:“我没有担心过。因为……你从未爱过我。”
他说著,低笑著,笑个不停,也许那张善於假装的面孔,从呱呱坠地到如今,也从未挤出这麽多的笑意。他不再管别人的反应,在这片静的可闻落针之声的沈默中大力打开栖雁居的门扉,不料门外一阵大风吹过来,夹杂著数点莹白的雪花,然後那轻盈飞舞的精灵,在狂风陡起中,化为声势浩大的雪雨,密密润润的被风刮向这个方向,像是斑驳了几生几世的苍穹,终於遏制不住悲怆,轰然破碎,这漫天莹白的碎片,嚎叫著,咆哮著,落在他的发上,唇上,脸上,睫上。突然一下就冷了。
沈频真从房内看过去,见那天地之间最後一点绿意,也开始慢慢被这皑皑白雪遮蔽,一点一点,前仆後继的落在苇糙上,芦杆上,枯枝上,梅苞上,碧湖上,然後无所畏惧而潇洒自若的溶化在碧波中,安静的不泛起半点涟漪。那自九天之上翩跹而下的这场初雪,彻底打碎了这天地中最後一丝暖意。他突然觉得自己什麽都记不起来了,爱或不爱,恨或不恨,这泼天富贵,这惊天权势,突然都不记得了。说爱他的人忘了他,说欠他的人害了他,可见世事都是假的,而这山庄不再是他的庄子,奴仆不是他的奴仆,情人不是情人,棋子不是棋子。
雾里看花,虚无缥缈。南华一梦,真幻两忘。他在这一个身心俱疲,六神无主的瞬间连他的姓氏都依稀忘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被无数闺阁女子垂青,被无数少年侠士仰止的一生,无所作为到可笑,他记得自己用力的去抓每一个最珍惜的宝物,许诺最无微不至的呵护,到头来却偏偏空洞如竹篮打水,虚幻如镜花水月。让人辨不清这稀稀疏疏,是人间风露,还是厉鬼磨牙?这萧萧瑟瑟,是光风霁月,还是魑魅魍魉?他一路装聋作哑,既然自讨苦吃,不如都忘了忘了吧──迎鞭东指,尽是断壁颓垣;逐鹿天下,不胜高处清寒。他什麽都不是,不是谁的庄主,也不是谁的小频真哥哥,亲昵的叫过他频真的少年,一个个都在岁月中被洪流冲得不辨东西,被韶华摸去棱角,一次次桃花依旧,物是人非。
江湖相守不如相忘;他什麽都没有,才学富贵於他百无一用,满楼红袖与他世世无缘,剩下的种种,付出的没有回报,不要回报的人又收回了付出。而他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依稀的悟了──悲欢离合转眼成空,如露如电,应作如是观。但要纷飞多少血泪,才可醉卧沙场;要筛尽多少韶华,才能笑书绝笔;要扑空多少流萤,才懂捕风捉影;要奈何多少光阴,才会寂然心死。哀,莫大於心死。他想安慰心死的人,却发现自己也心如死灰。
既然爱燃尽成灰,在死灰上再泼上一盆冷水如何?强装镇定了一世,终於不必装了。可不必装了又如何?人已在顿悟中空空落落,生死不知。
沈频真轻笑著叹了一口气,将手拢入袖中,揉了揉,淡淡的笑:“下雪了,外面真冷。”他不再多说什麽,孤身只影走入雪里。冷风如刀,视众生为鱼ròu,漫天飞雪,熔天地为白银。最开始如和风细雨般温柔降落的雪花渐渐大如儿拳,狂风呼啸,寒气如九世积怨,席卷而来,刹那间身心俱疲,冰雪灌顶。
他只知自己的生命从回到山庄起的那刻,就变的浑浑噩噩,却不知被谁玩弄於股掌,他只知天下浑浑噩噩的人太多,非独他一人,却不知天涯羁旅客,是否能枯木逢春。
他身後,阮惜羽沈默良久,纵身一跃,运手如刀,削断了施回雪手上的绳索,施回雪从半空中直直坠下,掉落在柔软的c黄榻上。阮惜羽定定的看了他一会,轻声说:“再玩下去……他大概真的会杀了我吧。”他这样说著,歪著头想了一会,突然笑了,他拿出施回雪嘴里的白巾,几不可闻的笑:“。三界,五行,六道,仙佛妖魔,多少酒後茶余的笑谈。你一定没有想到吧。当初被你笑惯了的我们,终有一日,能这样云淡风轻的俯视著你。”
他说著,摇了摇头,转而森然:“我可以留你一命,我给你去跟频真道别的机会,然後你给我滚的远远的……再不要参合了。”他顿了顿,表情慢慢浮出几丝戾气:“否则,别怪我杀了你,或者……我可以,让他亲手杀了你。”
第30章
这场初冬的大雪来的声势浩大,连下了一昼夜,居然没有半点止歇的势头。沈频真一个人独坐在藏宝阁顶,明黄的软塌後,高悬著三把宝剑。每把都套有镶嵌著祖母绿,翡翠,猫眼石,琥珀,珍珠,各色宝石的剑鞘,缀著三寸长金黄的剑穗,看上一幅珠光宝气,少了几分剑气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