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道远也知说错话,又悔又怕,屋子里死一般寂静,随时都能断了弦样,空气紧紧地绷着。半晌,红地颤抖地指着门口的方向,说:“滚,你给我滚!”
残局遍地,难以收拾,江道远长叹一声,只得离去。来时的大晴天,这会儿风雨缠绵,看似无休无止,如同辗转多年的岁月,回首阴晴雨雪,婀娜多姿,再往前看,去俨然乌麻麻漆黑一片,空荡荡寂静无声。
雪卿辗转听说那场大火之后,陶荆病了一场,精神上养好了,脑子也是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对面的废墟很快有人来收拾,几个月后开了家酒楼,“试春堂”从此没了。而陶荆更是,在新人辈出,莺莺燕燕的风月场里,当年他颠倒众生的绝代风华,笑谈之后,渐渐再没人提……百川归海,管你曾经多大本领,到最后,不过落得一滴水珠的命。
他正琢磨着该不该去祝新棠那里看看陶荆,红地那院的管事来说,自从昨日红地和二爷吵起来,就自己锁在屋子里,谁叫也不应,这几顿饭都没吃了!他们两个吵架并不稀奇,可红地为了这个闭门不见客倒是少有,雪卿忙更衣过去探望,边叫人去把裴爷找来。
雪卿刚进了院子,就见卧房的门“哗啦”地从里拉开,红地怀里抱着件氅,脸色憔悴,精神却冷冽得很。雪卿本来还在冥思苦想如何劝他,这一来倒楞了。红地见到他,自是知道下头人乱了阵脚,才叫他来救场,冷冷看了雪卿一眼没说话,直走到院中央,让手里氅朝地上一扔,说:“烧了!”
雪卿一瞧,那么大件氅,连杂色的毛也没半根,成色可称极品,而且他也听说红地前段跟人学缝氅来着,格外用心。红地那双手,不似裴玉亭,偶尔还学些小手工解闷,他从不做活计,连针线都没拿过。如今为了二爷,费劲心思寻来好成色的皮毛,又坐了几天,不耻下问地学……二爷却没领情,难道他气成这样。
下人也不舍得,束手无策地站着,没敢动手。雪卿走上前,拉了红地一把:“爷,回屋再说吧!”
“你别拉我,我就站在这里看着,给我烧!”
雪卿倒不是心疼,他是怕日后二爷回来,爷想起这一茬儿,又反悔,于是圆场说:“这东西点着了,还不呛死人的?你们,”他冲下人说,“拿到外头烧去!”
这里伺候的人,个个都是主子一个眼神,话都用浪费的机灵鬼,早明白雪卿的意思,立马儿有人抱着氅朝院外跑去。刚到门口,就见裴玉亭愁眉不展地走进来,忙说:“哟,裴爷您来了!”
裴玉亭见雪卿为难地陪着,对他说:“你忙你的去吧,这交给我就行。”
将红地劝回屋,裴玉亭坐在他身边,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直到有人在外屋的桌上摆了吃食,是雪卿刚出去的时候嘱咐他们弄的,都是清淡的粥菜点心。
“吃东西吧,你不饿啊?”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裴玉亭忍不住叹了口气:“和你说多少遍,你也听不进去,二爷家里那些人,你是能忍也得忍,不能忍也得忍。他就算对你再上心,也重不过他的骨肉在他心里的称量。争来争去,能争出什么?上火生气,吃苦的也是你自己的身子。”
“呀,如今说我一套一套的,我笨,我傻,我吃亏上当,可你当年比我好了?”
“不比你好,”裴玉亭不和他生气,态度依旧和悦,“你看我落得如何下场,怎还不学着点前车之鉴?”
红地深皱眉,浅抬眼,看着裴玉亭已经不再年轻的脸,有句话在心里不知盘旋了多少年,今天总算借着机会问出来:“你真的觉得我爹能珍爱你一辈子?”
裴玉亭轻轻楞着,转了转眉眼,终还是语重心长地说:“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会的,不然我也不会从勾栏画院里净身出户跟他走。”
听到这里,红地有些吃惊,裴玉亭鲜少和他提以前的恩怨,惊讶中,静静地听下去:“后来,我渐渐明白,在他心中,我是始终要排在功名利禄,家室香火后面……就算没那祸事,再过几年,他也会冷淡我……只是,我每次见他过来,还是会忍不住雀跃高兴,于是想,那样的幸福,来一天,享受一天就好。红地儿,我没法和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争他的心,我,争不过你们。”
“那你,不恨他?”
裴玉亭摇摇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由爱生恨,若能恨,也许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