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碧(16)
一声巨响,寄白石猛然惊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指关节还痛得要命,好像打了墙一拳,他定了定神,才意识到是自己趴在桌上睡着,梦中一个激灵把短檠挥落。窗外月色出奇的好,透过窗棂在地下浮出淡淡的乳白,他等眼睛适应一会,弯腰拾起灯,油都洒尽了。他摸黑走到橱柜跟前,取出一支蜡烛点上,又回到床前。重新明晰起来的视野里,奚青尘正对他微笑着。
“白石。”奚青尘说,好像觉得寄白石在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完全不记得他们不久之前还有过争执。“什么时辰了。”
他似乎是想起身,但连抬头都吃力,寄白石揽过他肩膀想扶他坐起来,隔着一层单薄的里衣,立刻发现这具身体的温热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将手背贴上奚青尘额头,不出所料,烫得吓人,于是他当机立断把此人又按了回去,塞好被角,准备去弄点冷水,起身时却感到轻微的阻力。他低头看着奚青尘拽住他衣角的手。
“你在发烧。”寄白石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这我知道。”奚青尘说。“一时半会死不了。左印堂呢?“
他目光实在太过炽烈,寄白石茫然不能领会,半天才想到奚青尘指的可能是那个老僧。“那人断了一条手臂,受伤很重。你那位和尚师兄把他带走了,一时半会……不一定死不了。”
奚青尘眨了眨眼。
“这样。”他说。“我以为我能赢。“
寄白石指出:“你不仅赢了,还几乎将他杀了。”
奚青尘检讨:“我当时不能自已。我讨厌别人拿他过去的事情来找我。还有就是因为白石你突然走掉,害得我方寸大乱。”
寄白石:“……骗人。”
奚青尘叫冤:“真没有,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你倒给我讲讲。”
寄白石把头一梗,嘴唇绷成一条顽固的直线。奚青尘笑了笑,仿佛柴薪一气燃尽,眼里那道绚丽骇人的光焰也渐渐暗淡下来。
“抱歉,白石,”他柔声说,“我想要那把剑。暗陀罗有一把剑,斩断的神兵利器不知凡几。我想要见识他的剑。但我怕来不及了……”
寄白石打断他。“你什么都不会错过的。”
奚青尘道:“也许吧。毕竟我已经等了这么久,连你都等到了。”他闭上眼睛,陷入沉思。“在碰到你之前,我好像没有这么急于求成。那时候,见你浑身浴血,几乎不能动了,还是不肯松手。只要你握着剑,他们便不敢上前。恐怕你那时候根本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六识俱灭,唯余剑在。我想怎么有这样的人……”
寄白石:“让你感到放心吗?”
奚青尘:“是呀。白石不会碎。我折过一次,就脆了。”
他声音慢慢低下去,终于轻不可察。寄白石听了一会他细微的呼吸声,将那只手放回被中,细长的骨节几乎冻成透明。他在门口停下步子,并不回头,漠然地听着奚青尘颠三倒四的梦呓。(“南亭。你为什么不用剑了?你在剑上早已远胜于我,有朝一日或许也远胜过他。你放弃剑,是想看他的剑在我手里断绝吗?”)
师无畏一回到望江楼,就觉得不对。这本是一个乏善可陈的下午,还没到饭点,店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长凳叠起来靠在墙边,刚洒过水的地面泛着支离破碎的虹彩,伙计早已溜号,掌柜在柜台后打盹。唯一可称得上与这景象有点扞格的,就是楼梯旁站着的那个和尚。这当然不是说和尚出现在酒楼,就是多么天理不容的事情。这个和尚就算在和尚中也极其地出众,部分因为他的体型,还有部分则是师无畏的错觉:那和尚朝他转过身来时,他有一瞬间觉得对方手中握的是一柄剑。
“敢问大师法号?”
那和尚道:“贫僧南亭。施主可是师无畏?”
师无畏点了点头。“大师难道是为我而来的吗?”
南亭道:“正是。”他单刀直入。“施主与奚青尘有一战之约,还记得吗?”
师无畏道:“记得。”他走到放着茶壶的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的伤好了?”
南亭道:“没有。不如说反而更差了。”
师无畏:“所以他托你来,告诉我约定推迟,或者取消?”
南亭道:“是贫僧自作主张。”
师无畏好奇地盯着他,一瞬间脑子里掠过很多联想。但他本着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没有继续发散。这和尚仍旧笔挺地站着,威严刚猛,又圆融无碍。你想吃他,都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下口。
“那不能。”他终于说。“我来此地,本不是为了他。但现在,好像只是为了他。除非你也持剑——你会用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