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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陵赋(46)
作者:鱼陇曼衍 阅读记录
郅毋疾一时静默,不知该如何回话。只隐隐觉得这语中带些极淡的忧思,“慧极必伤”,恐说的便是眼前之人。
“那信——”
“家主还请宽恕则个,小的并非有意瞧见其中内容,只是昨夜雪洇墨透,零星几句,不算複杂,遂印于脑海,挥之不去了。”
“此事说来并不算複杂,你便也只当个笑谈听去。我确与东瓯新帝相熟,因着机缘巧合,他自少时便由我点拨些六艺之术,而今被江左侨臣拥立为新帝,实在始料未及。那江左正是李朝余音未歇,群臣皆为光複旧土而同仇敌忾,如今是把那小皇帝架在火上炙烤,他只需知悉臣工议论之结语,难有自己喘息处。”
“有些······可怜?”
“此言差矣,上位者,谈何可怜,天下万民,谁人不值得被嗟叹。”
“所以,你其实不愿插手?”
“是,我从一开始便数度回绝,只做老师,不理朝事。便是怕至最后,我连襄城这一隅净土也守不住,才叫满盘落索。那些所谓正统之争,实于一介庶民又有何干。”
郅毋疾语及此处,声势逐渐转弱,似有些心力不济。
“兴亡,皆是百姓苦。”缪玄昭从前虽顶着个士族贵女的头衔,却是实打实在凡尘里受过磋磨的。
郅毋疾眼中转而投来激赏。
“可他终究是我的学生,此番情急下递上书信,定是到了难以挽回的境地。”
“江左朝臣可是为难他?”
“已是几番上书北伐,小皇帝觉得不是最好的时机,却也不得不应下。前首还有南迁的长安臣不愿暂迁族地,竟将家中丧亲灼烧成魂坛里的一抔灰土,说是以便来日光複即刻迁葬,这实触犯了儒礼大忌,引得江左士大夫间互相攻讦起来。战事当前,如此乱象,他刚成冠礼的年纪,实在难支。”
“所以,你还是要去应下这个延请,借力给你的学生以行制衡,对麽?”
郅毋疾阖手敛袖而笑,“什麽都逃不过你的心思。你若是男子,军师也做得。”
“我是女子,为何就做不得,家主难道不知,上古殷商即有妇好征伐各处,戎马一生。男子做得的事情,女子自然能做。”缪玄昭知晓他是无心之言,却还是不愿轻易遮掩过去。
郅毋疾故而正色,半晌才敢应声。
“你说的很对,是我武断了,你大可成就你所愿的基业。世人陈见,左不过是因为惯习不愿打破,或是既得利益不愿分而飨之。你既已掩去真容身份,便相当于毫无顾忌地再活上一次。令我实在羡慕。”
郅毋疾说这话时,正剖白如赤裸般望向她,似在求她宽恕。
缪玄昭一时失措,只好径直打破,“何时啓程。”
“明日一早。我已命菖蒲留下料事,此行诸多难测,待得久些亦不无可能,恐要多备些体己衣物。”
“一切小心,等你回来,我们云栖亭下再饮。”
缪玄昭回身见郅毋疾目及邈远,不知落在何处。
郅毋疾见状,立时视线掠过她身上,转而盯着窗帷下的几株兰草。
“此时江左山茶与腊梅应正盛,我见你愿侍弄些骨格清正的花草,若能一同去看看,倒也是件赏心乐事······不过我知你诸多难处,必是不愿的。也罢,且安心替我守着这里吧。”
缪玄昭见他双眸难以避忌,灿若桃花开盛时和光流转,实在不知如何回应此间豔色。只好先命自己的眼帘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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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郅毋疾,无意见他背影清癯瘦削,缪玄昭忽然觉得,这般八面玲珑,处事面面俱到之人,却也难抵孤独无凭借。让所有人舒心,便难免失于取悦自己,世道果真公平。
转身回到屋内,见案上一卷《调疾饮食辩》还未批注过一半,此时心绪如乱麻,也难再凝神一处,便匆匆收进书奁。
她开始细思郅毋疾与江左之干系。若南北交战无可转圜,必要一搏,陆羡前日信笺里所说“行军途”便是指此战了。
如此一来,小皇帝不愿此战,又拗不过臣工衆议,光複本就是东瓯立国之根,若此事未见因果,他们尽可寻下一个皇帝罢了。君臣之辩,只会愈烈,小皇帝为作制衡,若要亲征,必会将来日的太傅郅毋疾带在身边,亲近示人。郅毋疾此番前去,归期恐怕不知几何。
而北霁丧乱之后,离徙甚多,于国力已是极大的消耗。
她心中忧心陆羡那句“不幸殉身此道”,让她为他“敛尸乞骨”。
“呸,真是天下一等一自私的男子,我于他算是何人,何以要为个不相干的人收尸。”
缪玄昭实未尝过情爱滋味,如今只是咂摸一下味道,便已隐约觉得容易辱没本心,况又总是酸涩难当,实在算不得什麽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