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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56)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庄助一人站在仪仗队之前。他身着长袍,风度翩翩,腰间更换了一把全新的汉剑,看起来整个人英姿勃发。不过面对南越君臣的,只有他一个人,另外一个使者此刻在码头另一侧,正忙不迭地收着东西。

“喏,这是五个裹蒸糕,都已经蒸熟了,我用冬叶包好了。”

“这一兜子五敛子用蜜渍过,三天之内都不会坏,不过还是要尽早吃掉。”

“这几个小罐子里,是蚁酱和卵酱,你不是一直想吃没吃到嘛。老张头家的酱就算了,不给你拿。”

甘蔗絮絮叨叨,把一样又一样东西塞进唐蒙的藤箱里,搞得后者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我已经吃了五个裹蒸糕了,真的吃不下了。”

甘蔗紧抿住嘴唇,手里却不停地往里放。唐蒙见她那副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你有机会跟我去北边就好了,我带你去吃遍中原的美食。”

“可惜我要进宫做厨官呢。王上喜欢吃我阿姆做的菜,希望我女承母业。”甘蔗一撩额发,语气却不甚兴奋。

一听这句话,唐蒙顿时不吭声了。大事过后,吕嘉提议,任命甘蔗为南越王宫的厨官,算是王室对甘叶含冤而死的一点补偿。本来唐蒙还打算申请带她北归,这么一来,只好放弃。

“对不起……到最后我也没能帮到你。”唐蒙嗫嚅道。甘蔗却伸出手去,拍了拍他肥嘟嘟的脸颊:“如果没有你,我阿姆还是冤死的,我也还是个码头的小酱仔呢。”

“可我明明答应过,帮你找到你阿公……”

甘蔗看向珠水,眼神清澈:“我听莫毒商铺的人说过,珠水的上游,联通着另外一条大江,枸酱就是从那边捎来的。如果我阿公在江边住的话,说不定阿姆能见到他。说不定她还会游回来,在梦里说给我听。所以啊,我不能离开番禺,中原离珠水太远了,我怕阿姆找不到我。”

唐蒙望着甘蔗清秀的面孔,一时间心下凄然。甘蔗越是不提,他就越是郁闷。这是食言之苦,也是无力之痛,更是来自过去的某种心结作祟。

甘蔗双眼闪动,正要开口讲话,这时黄同走过来,催促唐蒙送别仪式要开始了。甘蔗不甘心地转动身子,终于还是失望地闭起嘴巴。

唐蒙拎起那一箱吃食,深吸一口气:“我走了啊。”他伸手用力揉了揉甘蔗的脑袋,这才跟着黄同去仪式现场。

码头上的繁文缛节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算结束。庄助和赵婴齐疲惫地回到船上,水手们驾轻就熟地挂起大帆,沿着来时的水路缓缓西去。

不过按照礼仪,两位汉使和世子还得留在甲板上,直到大船离境为止。唐蒙注意到,赵婴齐手扶船舷,面露哀伤,怅望着越来越远的番禺大城,年轻人口中忍不住出声吟道:

黄鸟黄鸟,无集于榖,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榖。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乌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乌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这是《小雅》中的《黄鸟》篇,乃是流亡异国不得归乡者的愁苦之歌。看来庄助在南越的文学教诲相当成功。世子已可以精准地选择《诗经》词句,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赵婴齐反复吟诵,吟到后来,竟莫名开始流泪,不得不向两位使者致歉,返回舱室之内。

庄助见学生如此,心中也有些郁郁。这时唐蒙走过来,手里捧着两个胥余果,开口插着两根芦苇管,把其中一个递过去。

庄助这次没有嫌弃。两人趴在船舷旁,默默无声地吸吮了一阵,庄助忽然对唐蒙郑重道:“这一次出使南越,我寸功未立,反倒是唐副使你居功至伟。这一次回长安,我会向陛下表奏你的功劳。”

“还是庄大夫你自己去吧,我得回番阳。离开太久,还不知那边搞成了什么样子。”唐蒙淡淡道。

庄助并不吃惊,这家伙素来胸无大志,是被自己拖来南越的,恐怕已烦到极限。他双手举起胥余果,施以敬酒之礼:“多谢,抱歉。”

这四个字里,包含了各种复杂情绪。唐蒙喝光手里的胥余果汁,擦了擦嘴:“我向来对仕途没什么兴趣,反倒是庄大夫,立此大功,为何还是愁眉不展?”庄助哼了一声,摇摇头:“立什么大功,咱们到底还是被吕嘉那老狐狸给耍了。”

唐蒙一阵愕然,南越王世子都老老实实交出来了,这不是谈得挺好的吗?

庄助叹了口气:“起初吕嘉承诺得好好的,橙氏一倒,他会拨乱反正,废除转运策,恢复对大汉的藩属关系。可等到橙氏真倒了,他态度却一下子变了,只谈质子称藩,废策却不置一词。”

唐蒙劝慰道:“庄大夫不是说,本朝政策是守虚让实吗?南越王愿意送来质子,也算一大胜利了。”

庄助恨恨拍了一下船舷:“我这一次出使南越,本意是凿空五岭,给大汉争取到对南越的主动权。结果五岭巍巍仍在,只带了一个质子回去,心有未甘啊……你知道吗?我向吕嘉要求他遵守承诺,废除转运策,开放国境给汉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五岭险峻,商队转运不易,此事容后再议。你看,又是拿五岭来要挟我。可见五岭天险不解决,无论送多少质子过来,也改变不了大汉与南越的态势!”

庄助倒不是失败的沮丧,而是未竟全功的遗憾。

“再者说,赵婴齐是赵昧的儿子,又不是吕嘉的儿子,他送得当然慷慨!我到今天才算明白。他们吕氏付出什么了?什么都没有!只藏在幕后说了几句便宜话,扳倒了自家的对手,送走了别家的孩子,唯独他们获得转运的大利。嘿嘿,橙氏倒台,赵氏割肉,吕氏得利,真是好算计。”

两个人忽然之间,都理解赵佗生前把土人扶植起来,就是为了牵制秦人,避免威胁到王权。事实摆在眼前,橙氏一灭,吕氏立刻一家独大,连赵氏都算计上了。以赵昧的暗弱性格,恐怕这南越日后,将是吕氏的天下,赵佗的担心还是实现了。

庄助气道:“唉,我原以为,秦人与我们汉人同源,应该心向往之。如今才想明白,什么秦人土人,根本没有分别,土人把咱们视为妖魔,恶言排斥;秦人呢,跟咱们虚与委蛇,赚着中原的钱,骨子里与土人也没什么分别,连南越王都敢拿来算计。归根到底,什么族群之别,都是为了自家利益罢了!”

听到庄助这句气话,唐蒙的双手突然一震,胥余果没拿稳,竟“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怎么了?”

唐蒙脸色有点发白;“我忽然想到,我在独舍那一番推测,似乎有一个大疏漏。”庄助有些纳闷,怎么又提到这件事了?

“其实我当时就觉得古怪,橙宇最后那种愤怒态度,不似伪装,而是发自真心。”唐蒙咽了咽唾沫。

“怎么?你想说他是冤枉的?”

“庄大夫你刚才也说了。秦人土人本无分别,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已的利益、你想想,如果赵佗的立场转向内附中原,对橙氏固然是灾难,对吕氏难道不是吗?橙宇有杀人的动机,难道吕嘉就没有吗?橙宇有谋害的条件,难道吕嘉就没有吗?”

庄助仿佛被蛇咬了一口,脸色急剧变化。

原本他有一个判断,土人抗拒与中原交通,秦人支持与大汉修好。一切判断,皆以这个前提展开。

可在吕嘉拒绝废除转运策之后,他深深体会到,这个前提是错的。土人固然反汉,秦人也未必见得亲汉,他们只想维持现状,居中渔利而已。所以赵佗流露出了内附之心,起杀心的可不光是橙氏一家。

“你的意思是…….”庄助顺着这个思路推演下去,觉得嗓子有点发紧。

他发现,把整个赵佗死亡事件里的“橙氏”都换成“吕氏”,所有的指控也完全成立。橙宇所有的嫌疑,同样可以套入吕嘉;橙氏能做的一连串灭口,吕氏也有能力做到。两者间唯一决定性的不同,就是莫毒商铺的归属。而那间莫毒商铺的离奇大火烧得恰到好处,既坐实了橙宇的嫌疑,又毁灭了所有的证据,到底对谁有利,也很难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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