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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55)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甘蔗对转运策是什么懵懂无知,这一句“团聚”却听得明白。她双手捧着的水杯里出现了涟漪,一圈一圈,在小小的杯里欢欣地震荡开来。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听起来急促无比。就在众人纷纷把头转过去时,那脚步声已经到了殿口。

吕山神色惶然,匆匆直入独舍,顾不得行礼,径直跪下来,大声对赵昧及吕嘉道:“启禀王上,那莫毒商铺……刚刚燃起一场大火。卑职赶到之时,已烧成一片白地。”

“啊?”

惊骇的声音,从三个人口中同时发出。一个是赵昧,一个是橙宇,一个是甘蔗。

赵昧的惊讶是因为这太巧了。这边刚要启动调查,那间铺子便离奇焚毁,里面的人证与物证尽皆付之一炬。他看向橙宇的眼神,霎时冰冷起来,带着凛凛如刀的寒意。

“怪不得橙左相如此笃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昧恨恨道。

之前他谋害了武王,又杀了甘叶、任延寿、齐厨子、莫毒的老管铺灭口,如今竟然连整个莫毒商铺都彻底焚毁,倒也是一而贯之的毒辣手段。

橙宇一时间瞪凸着双眼,红艳的疹子已鼓到极致,整个脸如同一条吸饱了血的水蛭一样,肿胀狰狞。他突然站起身来,发了疯一般冲向赵眜,吓得赵眜向后仰倒,差点摔在地上。幸亏赵婴齐及时觉察,挡在两人之间。

与此同时,唐蒙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一股极大的、绝望的力气抓住,一低头,发现是甘蔗。小姑娘瑟缩着身子,惊慌地呢喃着什么。唐蒙需要凝神,才能勉强听到她的哭腔:“我怎么去找阿公,怎么去找阿公啊……”

是啊,只有莫毒商铺的人,才跟夜郎那边有联系。如今人统统死光,卓长生这条线岂不是断了?唐蒙先前一门心思要扳倒橙氏,忽略了他们狗急跳墙毁灭证据的可能。他暗暗骂自己太粗心,赶紧整理思路,忽然耳畔响起橙宇一声大吼:

“既然没了证据!凭什么说我橙家是莫毒的主家?也可能是他吕家的产业啊!”

橙宇开始胡搅蛮缠,到处乱咬。可他这个论点,一时倒也难以反驳。橙氏是南越大族,如果拿不出一个确凿罪证,南越王也不好处置。

唐蒙正冥思苦想,看有什么反击之策,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越群而出,挥舞着双手大喊道:

“有证据!我有证据!”

众人定睛一看,居然是甘蔗。这小姑娘脸上的泪水还没擦净,就这么涕泪交加地冲出来。唐蒙一惊,正要伸手去拉,却见甘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白罐,高举着晃动:“我阿公用来盛蜀枸酱的陶罐,颜色偏白,和南越本地产的质地不同。我家里攒了很多,一个都舍不得丢弃。”

她说得有点乱,声音也带着哭腔。赵昧还没反应过来,赵婴齐、吕嘉与唐蒙却同时一惊。

对啊,莫毒商铺每次捎来三罐,其中一罐会送去东家那里。这白陶罐颇为精致,不至于用完就砸碎,极大可能被留作他用。只消去庖厨附近搜一搜,看有没有这小白罐,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凶手行事再周密,也断然想不到遮掩自家庖厨,更来不及去销毁白罐。

“好!搜我橙府也可!只是他们吕府也不能例外,要查大家一起查!”

橙宇看向赵昧,虎视眈眈。赵昧被黄玉虎目一瞪,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吕嘉大袖一摆,趋前淡淡笑道:“吕山,你现在就带人,去左相府上好好搜一搜!这次可不要疏忽了。”

橙宇先是冷哼一声,随即意识到什么,瞳孔一缩,从中流淌出愤怒与惊惧,他一只手指着吕嘉发抖。吕嘉冷笑:“左相放心,这次无论如何,都会给国主一个交代!”

是言一出,只见橙宇胸口剧烈起伏,体内情绪紧绷到了极点,突然一口殷红血水从嘴里喷出来,划过一条弧线,直直泼洒到吕嘉的面孔上。吕嘉坦然受着,就这么带着一脸血污,冷冷地看着橙宇整个人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他这一倒,独舍之中瞬间变成一口沸腾的鼎镬。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朝堂即将发生剧变,他们在喧嚷,在议论,在寻找着新的立足之地。在这一片喧嚣之中,只有甘蔗怀抱着小白罐,孤独地站在枯壶枣树下,没人在意这个瘦弱女孩。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甘蔗。

“走!”唐蒙哑着嗓子道。甘蔗茫然看向他,不知要去哪里。唐蒙再一次狠狠一拽,语气凶巴巴:“去码头!”甘蔗的双眸倏然亮了起来。也许那边还没烧光,也许还有机会找到线索。

汉使拽着小酱仔,拨开纷乱的人群,朝着独舍外面走去。不远处的庄助注意到了这一幕,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出言阻拦,因为吕嘉已经走了过来。

“算了,大事既定,由他去吧。”庄助拂了拂袖子,迎了上去。

唐蒙带着甘蔗一路离开南越王宫,径直冲到西南亭。他们根本不用分辨,只用循着冲天的黑烟去找,很快便看到一片漆黑的断垣残壁,靠近时仍能感觉到一股灼热。这火烧得彻底,无论里面藏着什么,如今都不可能留下来了。

甘蔗绝望地看着这一切,肩膀轻抖。唐蒙却一指码头边停泊的货船:“甘蔗你别急着哭,我们搞错重点啦。要扳倒橙宇,需要莫毒商铺里的证据;但想要知道你阿公的下落,不用这么麻烦,只要问问船上的水手不就行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甘蔗才反应过来。莫毒商铺常年跑夜郎那条线,同船水手一定也知道交接货物的细节。他们日常都是待在货船上,不会被商铺起火所影响。

唐蒙走到码头前,看到莫毒商铺的那条货船已被卫兵们团团围住。他上前亮出身份,向卫兵询问船上的情况。卫兵已听说了这位汉使的威名,不敢不答,恭敬回答说:“莫毒商铺刚才把所有水手叫去商铺商议工钱,结果一并烧死了。”

“啊?”唐蒙顿时觉得手脚冰凉,“怎么这么巧,偏偏这时候去商议,难道一个也没剩?”

“是的,我们点验过人数,所有人都去了。所以上头让我们把守空船。免得被别人偷了东西。”

唐蒙眼前一黑,这橙氏做事真是绝,一个活口都不放过。他忽然感觉到右手被松开了,一转头,却看到甘蔗踉跄地走到码头边缘,面向着西南方向的浩淼水面,身躯晃了晃,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没有哭声,或者说唐蒙听不到。一个人哀痛到极点,失望到极点时,是哭不出来的。

唐蒙不敢上前相劝,这时任何宽慰都是虚伪的。他只敢隔开几步站定,任凭自己淹没在愧疚与失落之中……

第14章

大议五日后。

一艘煊赫大船停泊在番禺港码头边,大帆拉满,即将朝着大庾岭方向出发。

在码头之上,华丽的仪仗队分列左右,鼓吹乐班的演奏仍在继续。南越王赵昧站在最前方,不时在江风中咳嗽两声,萎靡的神色里带着浓浓的怅然,那是属于一位父亲的无奈。在他面前的青年,同样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

南越王世子赵婴齐,即将在两位汉使的陪同之下,奔赴中原。他将代表南越王,把武王赵佗的牌位供奉在祖籍真定,以示纯孝,然后还要前往长安,觐见大汉皇帝。随同赵婴齐前往的,还有黄同,他将作为侍卫陪同左右。

赵昧身后的百官队伍,与以往不同。为首的只有右相吕嘉,左相橙宇因为湿病发作,积劳成疾去世。橙氏官员都去守灵了,不在队列之中。连头发下垂的土人官员,都比之前要少很多。

在港口围观的南越城民们,对这个转变还不太适应,但他们或多或少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官府对北人的敌意突然之间消退了,据说还抓了十几个此前借机闹事、搞出人命的无赖,于是他们也消停下来,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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